地藏初到地狱的那天,三途河上卷起滔天怒浪,河畔花海次第盛开,有佛光从天而降,灼烧得无数冤魂嘶吼不休。

那一天的地狱,壮烈得如同叶红衣的爱情。

地藏一身白色僧衣,手提一盏破烂油灯,站在花海中央,凝神侧目欣赏了片刻,说:“这花美则美矣,奈何不长绿叶,殊不知红配绿才是世间至美啊!”

叶红衣对着镜子把她的假睫毛嗤啦一下撕下来重贴:“呸,直男审美。”

叶红衣是特地守在三途河畔等他的。

不久前这个愣头青在佛祖面前发下宏愿,说地狱里的人活得太苦逼了,他要去度化众生,地狱一日不空,他一日不成佛。

佛祖心想好事儿啊,烂陀寺里从此又能少一个整天逼逼叨叨的话唠了,于是欣然准了,还附赠了宣传业务闹得三界皆知,生怕他反悔。

地藏是个实干派,只要一想到地狱众生尚在水深火热,他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他举目四望,只看见远处有一处黑雾翻滚,怨气冲天,似有无数冤魂在愤怒悲号。

地藏双手合十:“我佛慈悲!”

抬脚奔着那边儿就去了。

叶红衣无奈现了身:“那和尚,说你呢,别走了!”

地藏茫茫然回头,这才看见叶红衣,一只眼睫毛还歪着:“施主有何指教?”

“那边是轮回道,你再走两步就投胎了。”叶红衣眼睛抽了抽,索性把眼睫毛又撕了下来,看见地藏愣在那边,眼睛一亮:“和尚过来,帮我拿着镜子,我一只手不好贴,哎对,就这样……”

重新贴好假睫毛的叶红衣冲地藏妩媚地眨了眨眼,飘走了。

地狱很大,人口很多,地藏很勤勉。

他就像一台移动的点读机,哪有怨气点哪里,一曲地藏经洗脑无数,无数冤魂不堪忍受愤然前去投胎,轮回道一时繁盛,新招募了几百个临时工,为促进地狱就业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某一天叶红衣醒来,唤人伺候洗漱的时候发现一个人都没有了,愤怒出门,问了问楼下保安大叔才知道,原来几个侍女都被地藏点化前去投胎了。

叶红衣觉得自己不能再干看着了。

“那和尚,说你呢,别念了!”

远远地就听见了熟悉的经文,身前一灯如豆,照得他面如冠玉,唇红齿白。

地藏睁开眼,向着叶红衣看去,一双眼睛漆黑如夜,映着两点灯火,摄人心魄。

叶红衣心想要死,你一个和尚用美人计不亏心么?

“施主有何指教?”和尚很诚恳地看着她,丝毫没有挖人墙角的愧疚之感。

“你把人都度走了,我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这事儿你得给我个说法。”叶红衣自信自己也算是历尽百世劫难,这一点美色她还是扛得住的。

地藏皱眉:“众生平等,一饮一啄,自有果报,施主奴役他人,本就——”

“我给他们发工资的。”叶红衣冷冷地盯着地藏。

“金银俗物,与粪土无异,施主你——”

叶红衣掏出一沓合同扔进地藏怀里:“他们都是合同工,现在被你点化投胎了,这算单方面毁约,合同上有赔偿条款。”

地藏翻看了两下:“这……这……”

叶红衣用长长的指甲掏了掏耳朵:“你继续说,我在烂陀寺也留学过几年,你那点逼逼叨叨的功力我还扛得住。”

地藏诚恳地放下合同:“我没钱。”

“那你说咋办?”叶红衣挑挑眉。

“我愿以此身偿还。”地藏双掌合十,神情悲悯。

叶红衣一个趔趄:“我的妈前些年我在烂陀寺穿个深V都被人骂,现在已经奔放成这样了?”

叶红衣高兴了,想当年在烂陀寺的时候,那些个脑袋上全是疙瘩的神佛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是看不起她的,暗地里说她是个第三世界的小领导,跟第一世界的领导人谈不到一起去。

可是如今,一个第一世界的高级预备官员,任由她使唤,叶红衣觉得自己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上文已经说过了,地藏是个很勤勉的和尚,他每天都会早起打扫房间,给叶红衣做好早餐,然后才出门念经。

叶红衣惊奇地发现这和尚做的饭居然很合自己的口味。要知道她的口味在整个神佛体系中都算是猎奇的存在,原因是她嗜酸。举个简单的例子,别人吃饺子蘸醋,她吃醋泡饺子。

地藏给她准备的早饭是酸辣粥配上酸菜馅儿的包子,这就很让人开心了。开心得叶红衣都懒得管地狱人口又下降了3个百分点这种重大人口问题。

上一次这么开心还是在烂陀寺的时候,那会儿她作为交换生去留学,每天日子都过得很舒坦,烂陀寺食堂里有各种酸味的咖喱酱,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胃口。

叶红衣揉了揉脑袋,好像还有些高兴的事儿,但是她忘掉了,果然吃货的脑子是选择性记忆的。

这天叶红衣睡完午觉起来,手边摆着地藏准备好的下午茶,酸梅汤配酸奶酪,吃了两口有人来拜见,一看,是十殿阎王之一的秦广王。

“哟,老秦,下午好,吃点儿?”

秦广王一向苦大仇深的脸上出乎意料地平和:“殿下,我打算投身轮回了。”

叶红衣一口酸梅汤喷了出来。

秦广王身手矫捷地闪过,不动声色继续道:“地藏菩萨说得不错,前世因来世果,我心中仍有不平,我将去世间了结我的因果。”

叶红衣觉得后槽牙有些疼,半天才道:“这和尚连NPC都不放过!他攻略到第几层了?”

“第十七层。”

叶红衣眼睛一跳:“那不是快通关了?”

秦广王微微摇了摇头:“第十八层……”

叶红衣一愣,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秦广王难得地笑了一下,去了轮回道。

地狱十七层,石磨地狱。

这里的天地就是两扇石磨,它们不断地碾磨旋转,将身处其中的冤魂碾成碎片。

没有悲惨的呼号,只有天地碾压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

白衣和尚提着一盏破烂油灯,道一声阿弥陀佛,如豆的灯光骤然大盛,照亮了一方天地。

“我佛慈悲。”地藏低眉颔首,口中佛号有如钟磬之音,运转不休的天地大磨竟然就此缓缓停住。

无数冤魂自血肉模糊的残躯中重新站立起来,他们目光呆滞,神情麻木,茫然地看着忽然安静的天地。

地藏长叹一声:“世间罪,世间偿,都轮回去吧!”

冤魂如潮水般褪去,天地之间浓郁的血气在地藏经里一点点变得澄澈安详,白衣和尚纤尘不染,提起油灯,走到了十八层的入口。

“和尚,我劝你不要进去。”叶红衣闲闲地站在他身后,笑得意味深长。

“为何?”地藏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温和一如既往。

“这里面只有一个人。”

“我曾发下宏愿——”

“这事儿三界都知道,但这个人,你渡不了。”

“总要试试。”和尚目光坚定。

“我怕你出不来。”

“若是渡不了,我也无需出来。”和尚深深地看着她,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里似乎藏了一些东西。

“那你去吧,先预祝你得偿夙愿立地成佛。”叶红衣突然没了争辩的兴致,笑了笑就走了。

其实叶红衣自己都不知道第十八层地狱里有什么,她只知道那里面有一个人,她看不清那个人是谁,作为地狱之主,她甚至进不去那个地方。

她有些惋惜,那和尚进去了说不定就真的出不来了,自己又要没饭吃了。

叶红衣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很多年前在烂陀寺留学的事情。

那时候她还小,没胸还学人家穿深V,美滋滋地到处招摇,被烂陀寺的教习菩萨罚站,还不给饭吃。

叶红衣站在菩提树下百无聊赖,自己数菩提叶子玩,数到第一万三千片的时候,有个白衣和尚偷偷摸摸从树丛钻了过来,把手中食盒递给她。

食盒里是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五色糕点,叶红衣尝了一口,吐掉了。

白衣和尚很震惊:“被罚站还要挑食的,我第一次见。”

叶红衣也很震惊:“给人送饭送供案上贡品的,我也是第一次见。”

白衣和尚垂着脑袋:“我地位低,进不了后厨,弄不到好吃的。”

叶红衣伸手摸了摸他的光头,觉得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我不饿,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白衣和尚说他叫金乔觉,是烂陀寺的小沙弥,连旁听经文的资格都没有。这里的大和尚们都很高傲,没有人愿意和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沙弥说话,除了叶红衣。

金乔觉问:“我听说地狱里的人都很可怕,为什么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

叶红衣做了个鬼脸:“这是生源保护知道不,要是你这样的小沙弥知道了地狱很好玩,那不都一窝蜂去地狱留学了?烂陀寺没了生源大和尚们吃啥去?”

金乔觉恍然大悟,又问:“那你为何来烂陀寺留学呢?”

叶红衣无奈地摊摊手:“学习一下第一世界的先进生产经验,好回去建设地狱GDP。”

“好厉害,你都学到了啥?”

叶红衣翻了个白眼:“就记得一句话,要成佛,得绝七情灭六欲。”

她叹了口气,十分无奈:“可是地狱就是所有七情六欲的汇聚之地,要怎么绝七情灭六欲。”

小沙弥沉吟片刻忽然摇摇头:“这是不对的,七情六欲乃是人之根本,佛所谓绝七情灭六欲,绝的是私情,灭的是私欲,唯有大爱才得永存。”

叶红衣茫然:“听不懂。”

小沙弥一本正经地解释:“这个意思是说,世人只知爱己,不知爱人,但佛不然,佛爱众生,一如爱己。”

叶红衣勾勾唇:“小和尚,那你是佛么?”

小沙弥双手合十:“这是我的一个理想……”

“那你爱世人吗?”

“我正在努力……”

“我也是世人,你爱我吗?”

小沙弥眨了眨眼,目光在叶红衣身上游移,乍一触到她那奔放的深V,顿时脸颊通红。

叶红衣放肆大笑。

叶红衣发现这小沙弥脸皮薄,逗起来特别有趣。

她把不爱吃的小麦饼咬一个小缺口,趁没人注意塞进金乔觉的手里,小沙弥脸一红,然后纠结片刻念叨一声阿弥陀佛不能浪费粮食,低头吃饼,啃到缺口的地方连脖子都红了。

她在路遇教习菩萨的时候会顺手拉住小沙弥躲到一旁的灌木丛里,等到教习菩萨走远再钻出来,满意地看着小沙弥被她牵着手一动不动,脸色通红不敢抬头看她。

这样的游戏叶红衣总也玩不厌。

那一日叶红衣照例言语挑逗着小沙弥,小沙弥眼观鼻鼻观心,时而无奈地看她一眼,行至烂陀寺道场外,却发现围了许多人。

有一黑衣妇人沉默地跪在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上,神情平淡,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她平静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并不说话,直等到辩经的众位大和尚入场,她方才扬起头,死死盯住其中一人。

妇人平静地开口:“我只想要你一句话。”

那大和尚愣了片刻,忽然直直扑倒在地,痛哭流涕,伸手攥住佛祖的僧衣含糊不清地哀嚎。

佛祖长叹一声:“去休去休,你既已犯下如此罪孽,如何能容于佛门?”

大和尚磕了头:“弟子明白了,弟子这就离去,甘愿永受轮回之苦。”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叶红衣却没了进入道场听经的兴致,她回头看向那个黑衣妇人,所有人都沉醉在梵音的美妙之中,唯有她孤独地起身,抱着小小的襁褓在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上踽踽独行,仿佛一方洁白的信笺,滴落了一团扎眼的污渍。

远远地,小沙弥追上那黑衣妇人,他从袖子里摸出了几颗金锞子,又解下身上僧袍,最后连手上的菩提念珠都给了她。

妇人道了谢,沉默离去。

叶红衣伸手拉住金乔觉的胳膊,他没有避让,只是眼睛红红地不说话。

“这妇人苦,不知她未来要如何生活。”金乔觉抽了抽鼻子。

“你看看那些佛陀们,他们只谈修行,不谈凡人,那个死掉的大和尚,他甚至没看一眼自己的孩子,这就是你们佛门的大爱么?”叶红衣讥讽道。

金乔觉摇摇头:“不是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还想成佛吗?”

“我自修我的佛。”

叶红衣忽然很气,狠狠掐住金乔觉手臂内侧的软肉扭了一把,气冲冲地走了。

叶红衣醒来的时候怔怔出神,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地狱里的无毒鬼王还是烂陀寺里的留学生,只有金乔觉那双黑亮的眼珠子在脑子里晃。

她坐起身,捂着脸长长地叹息,她怎么就把这一段忘了呢!

她闭着眼睛慢慢接着梦境回忆,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自己作为地狱之主,是天生的佛,本不会有七情六欲的。

但金乔觉不是。

金乔觉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他对她说,我自修我的佛,你就是我心里的佛。

但佛门容不下这样的佛,金乔觉被打入轮回,经受十世劫难。

那天,金乔觉盘膝坐在轮回台上,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柔情,熊熊烈火燃起,他的脸隐在火焰的后面,唇角的一点笑容被火焰扭曲,他的神情平和且绝望,像极了那一日踽踽独行的妇人。

叶红衣虚虚地伸出手去,试图抓住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抓住,她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难以描述的嘶吼声。

回忆戛然而止,叶红衣匆匆起身,踉跄着飞奔出去。

地狱十八层。

这里是混沌,是虚无,连那一盏如豆的灯光都被湮灭在这虚无之中。

在这虚无之中只有两个身影。

地藏盘膝而坐,目光温柔得像三途河上的波光。

“我回来了。”

那虚空深处的身影终于走出来,与叶红衣毫无二致的一张脸,却布满了狰狞的裂痕。

“金乔觉,你回来做什么?”

“你是我的佛,我自然是要回来的。”地藏直视着她,伸手拂过她破裂的面容,掌心过处,裂痕纷纷愈合,只是不消片刻,又碎裂如旧。

地藏固执地一遍一遍抹平那些伤痕:“我渡尽地狱,不是为了成佛,只是为了见你。”

叶红衣笑着,眼泪却滚下来:“我就在外面。”

地藏摇摇头:“那不是完整的你,我知道你在这里。”

叶红衣终于走了进来,她终于看清了那张从来看不清的脸,那是她自己的脸,一张破碎的脸。

地藏回头看她:“地狱已空,你愿意被我度化吗?”

叶红衣一步一步走近,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流着一模一样的眼泪,最终化为同一个叶红衣。

那一天,不该有七情六欲的叶红衣有了七情六欲,身外化身,一念成魔,在烂陀寺的道场上大开杀戒,被众神佛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在无尽的虚空之中不断地湮灭,又一次次地重生,无间地狱,这是众神对她的判决。

而剥离了所有有关金乔觉记忆的叶红衣,无知无觉回到了地狱,继续作为地狱之主,凌驾于众生之上。

“金乔觉,你不是说,渡尽地狱,你就会成佛的吗?”叶红衣把啃了一口的麦饼塞进地藏的手里。

地藏耳尖微微发红:“没有渡尽。”

“还有谁?”

地藏抬起头,看进她的眼里:“还有我。”

emmmmmm没错,今天的我依然懒成了一朵树根底下的蘑菇,没能码完更新,磕头致歉。

不过我有番外可以更呀,这篇是发表在《假如我被困在同一天》合集里面的稿子,也是烂陀寺系列最开始写的一篇,写完之后我连夜写下了烂陀寺的世界观设定,也由此开了烂陀寺系列的大坑。

至于人物关系,你们知道谛听为啥是地狱官二代吗?

因为那货是地藏王菩萨的徒弟……

嘿嘿……

假装是朵蘑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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