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盏糕空心的地方装了什么

涂玉铉

在不知道有没有很多反正我觉得很多年以前,我曾思考过一个问题:灯盏糕空心的地方有什么呢?

那个时候。我还够不着家里的零食架;自行车踏板还踏不到底;也没办法一个人吃掉一个完整的汉堡,虽然吃儿童餐确实开心。现在我能吃两个也没脸买,所以那确实是很多年以前。

灯盏糕是什么东西?

善良天真的厦门朋友问我:“这个要用灯盏模具脱出来?那个什么糕。”我耐心回答:“非也,不用模具。”

朋友还问:“吃糕送灯神?”

我又耐心答:“非也,没有三个愿望。”

朋友死心了:“你们胡建人爱拜拜,糕是供品?”

我努力耐心答唯一不认得自己是福建人的厦门朋友:“非也,不是供品。”

灯盏糕,就是一种用两片油灯盏对扣,然后用面糊糊沾起来,然后用最上等的油炸出来的东西,因为对扣,所以中空。

坏了,被人带偏了,开始说胡话了。

重说:大自然赐予的上等食材,不须要复杂的加工,只须选用大米和黄豆这种随手可得的天然材料。三分豆七分米,让它们在清水中恋爱一整晚,天明时将它们磨成浆汁,自此永不分离。但是有好事者为了一己私利,加入青葱切段,粗盐调味,有第三者参与搅拌的醋意分明,油炸之后,它们原来永不分离的誓言中便有了间隙,却又纠缠难分,于是灯盏糕中间有了空隙。

我承认,最后一段是我嫉妒大米与黄豆的如胶似漆的爱情编的瞎话。

多年前,我是在涂坊的墟天见到灯盏糕的生产制造流程的。

什么是墟呢,方言追溯古老的黄河源的发音,就叫墟天,“墟里上孤烟”那个墟,“归墟”那个墟。

客家方言的“墟”就是墟在字典里的原义:一个乡镇的村庄或者多个乡镇的村庄约定,在同一个时间,一个方便进行钱与钱交流、物与物交换的日子,同一个空间,一个方便进行人与人相逢的地方,就称为“墟天”了,这是一个时空和宇宙交汇的概念。我不喜欢人们把墟写成圩,这是把这种复杂交错之美变得虚空了。

不过我爹说除了墟天,现在集镇就像灯盏糕一样空心着,确实不像墟,而是像圩。

那天应该是清明前后,还没有“开运”的小孩是不能去扫墓的,所以伯姆婶子们体谅我妈“溜熊”辛苦,让我们在家里呆着等“醮墓酒”。刚好逢着初五,涂坊集日,我们携手去逛集。集市上,小村镇一反平时的寂寥,似乎十里八乡连山背的人都来赴墟。卖什么的都有,卖猪、牛肉的,卖竹木手工日用品的,卖蔬菜的,卖蔬菜种子的,卖涂坊溪源茶的,卖观音山茶的,还有流动剃头摊和补牙摊,真是没有见过的百业兴旺。我妈劝住了我对麦芽糖的渴望,但是一转头,我又被一股异军突起的香味召唤。

据我妈回忆:“幼熊”爆发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力量,也不知道是有熊氏的熊血还是涂山氏的九尾神血觉醒,以国标舞倾倒的姿势拽得她一个趔趄,然后一路踉跄,腾挪到发出香味的小摊为止。

那里也空心着呢,没有人围观。可能是因为城乡富足,已经找不到什么“喉食佬”了吧,只招来了我这没见过市面的城里孩子。

摆摊大叔年纪不小了,他用到一种特别的兵器——肯定不是金箍棒,构造复杂多了;也不是九齿钯,没缺;更不是月牙铲,没开刃。那是一个马勺样子的家伙什,勺底砸平。这东西叫什么,我问过很多人,他们大都神秘一笑。人类就是这样,很不诚实,不知道就说不知道,笑什么,就是你。

锅里的油在滚,锅下的炭火很稳,大叔舀一勺白浆,慢慢沉入锅底。

我有些疑惑,台面上空空如也,吸引我的香味从何而来呢?

铁勺上那东西好像有些生气了:“你瞅啥?”它冒了几个愤怒的泡泡。

我可大方了:“我又不吃。”

它气坏了,吐出更多的泡泡。

我嫌它小气:“真的,我就看看,不吃。”

它似乎是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像河豚一样瞬间吹涨了肚子,从平勺上冲到油面,在锅中怒恨地游走。

我怕了,担心它要炸:“别生气,别生气,我不看你。”

眼见它就要蓄满能量,来一次华丽的爆炸。

大叔用一对长过手臂的筷子,远远一记飞龙探云手,一把将它擒拿。在空中时它兀自不肯罢休,还在挣扎着威胁,要炸。大叔将它往锅壁铁栏中一放,它便知道命运的力量了,瞬间就消去了所有的气势,回复太平,只是肚子仍然有些鼓胀。

我看着金黄充实的它,明白了香气的源头。看着它被大叔制服,心疼又胃疼的我决定赎买它。

我妈不理解我对万物深刻的同情,只是对我笑嘻嘻说:“灯盏糕,膨膨起,冇铜钱,喉得死。”我听不明白,但是大叔听明白了:“唔要铜钱,有纸票僦好。”

这句我听明白了,十分机灵地接过:“几多纸票?”练习过的会话,半生不熟的方言终于派上用场。

一块钱五个,真是丰收啊。老板把它们装进食品袋里,然后额外给了一张草纸,仿佛是给了一个镇压用的符箓。

草纸是用来垫着拿灯盏糕的,老草纸,干净,免得两手都是油。

我吃了一口河豚,哦不对,灯盏糕,太美味了。葱香与米香接上了头,它们展开了一场充斥了地下黑话的会晤。我的舌头出卖了我的大脑,我的心灵抛弃了营救它们的美好初衷,迅速叛变到对立阵营。我妈多坚持了五秒,那是她最后的矜持。

在河豚怒气值最高的那一瞬间被打断,没有自爆成功后,我趁着它技能冷却的间隙一口下去,发现了秘密——果然是空的,居然是空的!

“为什么是空的啊?肉呢?”我不理解。

我妈没空理我,吃完后擦了两个人的嘴才有空说:“膨膨起啊,当然是空的。”

我有些惆怅,这修为得多高才能这么虚心啊,真是造孽。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遥远的摊子,它在人潮里如同礁石一般,不被淹没。我妈反对这样的认知,因为中午有“醮墓酒”。

我把剩下的空间都填上了“醮墓酒”的大鱼大肉,这是祖先赏赐,不能推辞不受。那天好饱好饱,饱到了后来我都忘记去想:“灯盏糕为什么是空心的?”

这个问题后来也没有再想,但确实跟随我很多年,直到不久前表弟又将它挑起。

年后二代移民的我没有和父母同行,错开行程独自回了父母的故乡。我不好奇表弟看的童书,且表达了我远离了童书年龄的自豪。表弟瞬间变成了河豚,鼓着嘴对我进行了地图炮攻击:“我们长汀人就爱看长汀人写的书,你不是长汀人,当然不爱看。”

我被激怒了,用方言说:“来来来,跟我念:灯盏糕,膨膨起,冇铜钱,喉得死!”他鼓起了大眼:“你说什么,请讲普通话。”他甚至都不会说方言。

我赢了,他果然也是空心的,空心的人最怕绵里针,一戳就破。但是他也刺中了我心中的空旷处:我是不是长汀人呢?

是吗?不是吗?是吗?那一刻我是徒手搏熊的猎人,遍体鳞伤。

后来的那几天,我可能更悲惨。无法直视进门老板的塑料普通话,我倔强的说着有些带着涂坊式冷硬的方言,他们也惊讶地看我,谅解了我的塑料长汀方言。他们继续他们的“体谅型”长汀普通话,而我,我终于沦为一个口音怪异的外地人。

我伤心了,我哑口无言,原来我真的不算是长汀人。像我这种被大城市驯化多年的“二代游子”,早就丧失寻味归故乡的能力。我父母亲那样的“一代游子”,他们虽然主动离开故乡,向外谋生,回乡有些困难,但是还能回乡,还有回乡的理由。我们最后却都变成一朵朵飘泊的无根之萍,愤怒的要掀起一场青色的风暴,用来应对我们作为“旅游者”与客人的莫名惆怅。

于是我的回乡不再是回乡,变成一场不算轻快的旅游。我与这座城市的关联像是抽离了父母的胞衣联系,那些仅剩断壁残垣的记忆,也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拿什么同你牵连,汀州。

归乡再离乡就像一次母体为故乡的分娩,不过这次只有我疼痛,母亲不痛。回不到温暖子宫的我只能凭空抚摸故乡的肚腹,听听里面其他孩子的胎动。于是我将两个灯盏糕,分左右分前后,一口一个,填装了我的嘴与脸,双颊高高鼓起后,就会重新充满我因流泪走空容积的大脑。

当故乡的青灰山墙刷成雪白,记忆似乎也如水云流散。在文庙,我很幸运,艳遇了一场画作展,精致有之,典雅有之,写意有之,不羁有之。我想,这些年轻和不年轻的画家们,会不会像千百年来出走汀州的丹青墨客一样,去远赴他乡,去赢取生前死后名?当他们在故乡或异乡刻画、书写有关自己的分娩记忆时,是否还会想起辛苦学画时,在画室门口推着小车的老婆婆问:“灯盏糕,食不食?”是否这一口灯盏糕重新咽下,便会想起久已消失的宝珠晴岚,重会朝斗烟霞,异乡的刻骨描述结合故乡的斑驳旧梦,不自觉地化作笔下绕指柔。

灯盏便就此重新满载汀州之征,再次观照游子远行。灯盏糕空心之处,有宰相之容量,巨舶般满载故乡与柔情,顺着上古神秘水道,直下南海。

但游子啊,如乘坐断开脐带后去彼岸殖民的五月花号一般,我们只能在暴风与排空浊浪中一边号哭无根的疼痛,一边紧紧掌握尾舵,忍受三月、三秋、三年可能仍不见陆地的枯寂。那时我的船舱会空空荡荡,人货两空,但却又如同灯盏糕一般,空心玲珑。等待故乡的音讯到来,等待故乡告知梅花盛开,便可结束飘泊。

再问灯盏糕为什么是空心的呢?

我说,那是留给游子们思念的余地,那是一条沟通游子与汀州的道路。无论是一代游子还是二代游子,他们或许也会在某个平静晴朗的午后,被灯盏糕的米香所召唤,重回故里,将被人嘲弄且无处安放的故园之情,小心地封装进灯盏糕空心处,与故乡依依不舍地藕断丝连。也许思念与虚无本身也是一种可以习惯的存在,只是需要故乡那些山野血性去狠命对抗,从古至今。

灯盏糕空心的地方,我这便填装入万千游子乡愁。

(指导老师涂明谦)

涂玉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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