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林子洞里原来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老耗子升座议事，说：‘明儿是腊八儿了，世上的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里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个来才好。’乃拔令箭一枝，遣了个能干小耗子去打听。”

——清·曹雪芹《红楼梦》第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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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这小段，读过《红楼梦》的朋友可能有些印象，说话的人是贾宝玉。他为了哄黛玉开心，给她编了个小耗子偷香芋（香玉）的故事，果然逗笑了黛玉，还讨来了一顿拧。故事发生在腊八节前，耗子们也学世人要熬腊八粥，这粥里，不但有米有豆，还有五样果品：红枣、栗子、落花生、菱角、香芋。这一细节，基本反映了清代民间的一些腊八习俗，也再次证明《红楼梦》是“深刻反映中国古代社会现实的百科全书式巨著。”

腊八，又称腊日，即农历十二月初八日，是中国传统节日腊八节。关于腊八节的由来，传说种种，当下流行较广的，大致四类。一是“佛节说”，讲腊月初八是佛祖得道日；二是“腊祭说”，讲腊八源于古代欢庆丰收、祭祖祭神的腊祭；三是“纪念岳飞说”，说是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途中，曾在腊八吃过百姓百家饭，后来百姓就在腊八吃粥纪念。还有一种流传范围较小的“节俭说”，说某人用残粮剩果熬腊八粥救人救己，而后流传民间成为节日，这些传说主人公很多，有大明皇帝朱元璋、西园寺的和尚、天台寺的和尚和终南山的李氏等，情节大同小异，却有共同的“节俭”主题。

但是，若要正本清源，腊八节严格来讲就是夏商周三代已出现的腊日。其它三类传说，可以看作是腊八节发展的丰富或流变。

据汉代应劭的《风俗通义》记载，腊“礼传：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曰大蜡，汉改爲腊。腊者，猎也，言田猎取兽，以祭祀其先祖也。或曰：腊者，接也，新故交接，故大祭以报功也。”也就是说，腊八最初就是一个祭祀日，古人为了在新旧交接之际，猎取野兽，用来祭祀先祖。

腊日确定在腊月初八，也经历了漫长的岁月。由于历代和春秋战国各国历法不同，以及古人采取干支计日等缘故，最初腊日祭的时间并未确定在腊月初八。到了南北朝时期，腊日的时间基本定在了初八。南北朝梁人宗懔《荆楚岁时记》记载：“十二月八日为腊日。”这一时间一直传承至今。

但是直到唐代，腊八的主要活动还是腊祭。只不过，祭祀的对象从最初的先祖发展到多神乃至“百神”。比如西汉戴德《礼记?月令》记载：“﹝孟冬之月﹞腊先祖五祀”，这里祭的是先祖和五位神祗。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则说曰：“腊，冬至后壬戌腊祭百神”。五位神祗，通常指门神、户神、宅神、灶神和井神。至于百神，就不得而知了。

还有一种说法，说腊日祭八位神祗，见于《礼记》和东汉郑玄《礼记正义》，说：“天子大蜡八……八蜡者，一先啬，二司啬，三农，四邮表，五猫虎，六防，七水庸，八昆虫。”即神农，谷神，农神，井路田屋之神，猫虎神，河堤神，水渠神和虫神八位神，从中可见农耕时代人类对于丰收的期盼和自然的感恩。有人认为，腊八节的名字就源于“大蜡八”。

--神农氏--

腊八在庆祝丰收、感恩祖先和神祗之外，还有“息民”的安排。《论语注疏》魏·何晏“又腊祭先祖五祀，即令民得大饮，农事休息，谓之息民。”由于古代农为国本，粮食产量有限，限制民间饮酒，准许百姓开怀畅饮、停息农活确实是百姓难得的放松机会了。北齐·魏收的《腊节》诗:“凝寒迫清祀，有酒宴嘉平”，唐代杜甫《腊日》诗:“纵酒欲谋良夜醉，还家初散紫宸朝”，都反映了腊八息民大饮的节俗。

在宋代以前，腊八节的节日活动也仅限于以上所述，民间庆祝活动与美食也仅两例记载。据《荆楚岁时记》记载，“谚语：“腊鼓鸣，春草生。”村人并击细腰鼓，戴胡头，及作金刚力士以逐疫。”在中国南方的楚地，腊八节人们会敲着细腰鼓，戴着凶神面具，扮作金刚力士，载歌载舞，驱除疫鬼。据《中国面点史》记载，五代时人们在腊日这天只食“萱草面”，萱草就是俗称的金针菜、黄花菜。

腊八节在宋代走入了黄金时代，官方隆重，民间热闹，节俗丰富。更为关键和有趣的是，此前名不见经传的“腊八粥”，在宋代也横空出世，成为官民皆知的节日美食。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十二月初八日，东京开封的街市上僧尼三五成队，念诵佛经，在铜银质地的盆中，放一金铜或木质的佛像，用香水浸泡，杨枝蘸水为佛沐浴，同时挨门传教化缘。京城各大寺院举办浴佛法会，赠送“七宝五味粥”给门徒．称之为“腊八粥”。寺院送门徒白面香油，并用文告向百姓宣传教义、化缘元宵节的香油钱。京城官民家家用干果与粮食混杂煮粥吃，街巷百姓也互相赠送食物。

北宋陶谷《清异录》记载，东京大梁门外专卖节令食物的店铺“张手美家”，腊八这天卖“法王料斗”，据说也是“腊八粥”。

南宋吴自牧《梦粱录》说，腊八除了腊八粥外，还会用麸乳诸果笋芋等制成“红糟”（红色酒糟，可作调味品），供给僧人，或者馈赠给乐善好施者和显贵之家。南宋陆游《十二月八日步至西村》诗：“今朝佛粥交相馈，更觉江村节物新。”生动记载了腊八互相馈赠佛粥（腊八粥）的节日活动。史书记载，北宋皇帝还会在腊八向群臣赐粥。

值得注意的是，宋代以前的腊八节，基本没有佛教节日的影子。而到了宋代，佛教搭车了，腊八热闹了。佛家说，释迦牟尼得道前饿昏在地，被一牧羊女用粥救活，于十二月初八得道成佛。此后佛门将腊八作为“佛祖得道日”，岁岁纪念，并效牧羊女之法做粥，施舍门徒与世人，是为腊八粥。

说来有趣，佛教自汉明帝时传入，到宋代已近千年，信徒们才搞清楚佛祖的得道日，真是足够粗心的。不过，历史证明了宋代佛教徒的明智，他们成功地将佛教与腊八这一官民都很重视的活动嫁接、融合，在寒冬腊月向时常饥荒的百姓舍粥布道，从而加速佛教的传播，成功完成了本土化。以至于又一千年之后的今天，很多人提及腊八节都会以为这是佛教节日。

由此联想到腊八起源的“纪念岳飞说”和“节俭说”两种说法，也是社会和民众将特定观念与腊八融合，在客观上丰富和推动了腊八节日传统的延续和节日内容的丰富。

腊八粥出现之后，便成为了腊八节的绝对主角。不管是朝廷还是佛家，不管是官贵还是百姓，不管是喝是赐，不管是舍是赠，都在围着腊八粥转悠。清朝道光年间，皇帝将赐粥范围从朝臣扩大到了百姓，道光还曾为此作一首《腊八粥》诗：“童稚饱腹庆州平，还向街头击腊鼓。”细品诗句，隐约可见当时盛况。

清朝皇帝对于腊八粥更为重视，特派大臣到雍和宫主持煮粥、赐粥事宜。据《雍和宫志》记载，当时雍和宫腊月初一就支起六口丈二大锅，等到初七凌晨鸡鸣生火开煮，整整煮上一天一夜。头锅粥献佛，第二锅给皇帝，第三锅赏大臣，第四锅敬奉施主，第五锅赈济灾民，第六锅留给室内僧众。清末官员夏仁虎《腊八》诗说的正是此事:“腊八家家煮粥多，大臣特派到雍和。圣慈亦是当今佛，进奉熬成第二锅。”据李定夷《民国趣史》记载，前清皇室极其重视腊八节，官员有拜求腊八粥者，必须清晨觐见，磕响头谢恩。

千载以降，腊八粥的成份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佛家传说里的佛祖救命粥，以杂粮配以野果熬成。在宋代亮相时，名曰：“七宝五味粥”，当与今天的八宝粥类似，唐代长安寺院中常食的一种营养粥。七宝在佛经中说法不一,《法华经》以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珍珠、玫瑰为七宝，在《般若经》中“珍珠、玫瑰”换成了“琥珀、珊瑚”，其它佛经中也有不同的七宝概念,大同小异。以七宝为此粥命名,无非是在强调其神圣、宝贵。“七”为佛教吉祥数字，粥中的“七宝”当指七种干果，如红枣、百合、银耳、桂圆、核桃仁、柿饼、葡萄干等，它们的颜色和外观与佛家七宝类似；“五味”泛指五谷杂粮，如粳米、麦仁、小米、豆子、大麦等。

到了清代，雍和宫腊八粥中杂粮果品已达数十种。时至今日，雍和宫每年腊八仍会礼佛熬粥，配料有大米、小米、大麦米、高粱米、香米、黑米、黄米、薏仁米、花生米、江米、红芸豆、红小豆、豇豆、绿豆、白芸豆、熊猫豆、桂圆肉、莲子、小枣、栗子、葡萄干、枸杞、生瓜子仁、生核桃仁、燕麦片、白糖等近三十种，喝粥者络绎不绝。

除了配料变得丰富，腊八粥还有了更多玩法。有的地方，人们会将腊八粥抹在花卉和果木上，据说来年会花繁叶茂果实累累。有的地方，人们在熬好的腊八粥粥面上，撒以青丝红丝，再在粥面上用白糖撒出“喜”、“福”、“寿”等吉祥字，然后送给亲友。南方一些地区，在八宝粥里加入了青菜、火腿等菜，煮成咸味腊八粥。

不论如何，腊八粥如今已成为国人普遍认可、必不可少的节日美食，不管是家里还是酒席，不管在大饭店还是小吃摊。

腊八节的节日风俗，如同腊八粥的配料一样，丰富且不乏变化。

祭祀。古代腊八的祭祀，从祖先到五神，从八神到“百神”。后来五神中的灶神被尊为灶王爷，腊月二十三小年享受专祭。神农、后稷之祭都升格为全国性甚至全球性的祭祀大典，但祭祀时间已不在腊八。至于其它众神，估计人们连名字都记不起了。据说民间仍有一些地方保留了腊八祭祖的习俗。

腊八蒜。顾名思义就是腊八当天，用米醋泡制蒜瓣，封入坛子，除夕时开坛，翠绿光亮，酸香扑鼻。虽然是一道传统美食，但是腊八蒜究竟起源于何时，为何要腌到除夕，都未见记载。不过，在今天北京等许多北方地区，米醋腌制颜色翠绿的蒜，都被称为了“腊八蒜”。

腊八药。在中医的传统里，很多传统节日、二十四节气都是制取药物的特定良机，腊八也不例外。比如《普济方》记载：在腊八用黑豆、黄豆、绿豆青豆、赤小豆熬制的五豆汤，能解酒毒、止烦渴、发小儿豆疮不出等。《本草备要》记载：腊八日取生兔刺血，和荞麦面，加雄黄四五分，制绿豆大药丸，可制成杀虫明目的兔矢。

腊八豆。这是一种湖南地方传统小吃，是将黄豆煮熟、发酵加工成为一种酱豆。据说已有数百年历史。民间通常在立冬后开始腌制，到腊八后开始食用。电影《芙蓉镇》的故事发生地芙蓉镇上，也有腊月初八制“腊八豆”的风俗。

腊八面。据明代林防的诗《腊月八日病中有感并引》记载，明朝旧制腊月初八在午门赐百官面食，称之为腊八面。这种腊八面具体做法已不得而知，与古代腊八的“萱草面”不知有无关联。在我国北方一些地方，人们过腊八吃腊八面而非腊八粥，面的臊子也如同腊八粥一样加入了各种果蔬。这种习俗，不知是当地不产大米，还是明朝习俗的延续。

腊八豆腐。这是安徽黟县民间风味特产，由大豆、辣椒、五香等原料经传统手工艺精制而成，色泽如玉，入口松软，又有“素火腿”之称。

---腊八豆腐---

谚曰：“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又曰：“腊七腊八，出门冻煞。”

在相逢不出手的“二九”寒天里，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是中国人才有的幸福。因为你体会到不只是粥的清香爽滑，不只是胃的温暖舒适，更是那传承千年的腊八文化。

几千年来，从神退到佛进，从帝王大蜡祭祀到百姓自主传承，腊八算是过关了。然而，传统节日中，好过腊八的，还有几个？

——丙申年腊八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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