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报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一天重温柳宗元的小诗,心情怪异——那一天上午驱车奔赴外地,中途抵达高速公路的一个加油站稍事歇息。进入厕所方便,突然在立式小便槽上方的墙壁读到了这一首《江雪》。 诗彩印在一张淡青的硬纸片上,并且用镜框镶起来。我猜这是文化机构与卫生机构的共同创意。若干七绝、五绝高悬于厕所的每一个小便槽之上。相邻的小便槽分配到的仿佛是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因为另一个旅人正在哗哗地方便,我不便细看,担心引起某种不祥的联想。这一段时间,电视节目正在组织诗词背诵竞赛,那个背得出一百首诗的记忆分子终于得意地将只能背九十九首的家伙逐出了擂台。李白、杜甫加“华山论剑”,娱乐游戏轻而易举地收编了古典文化。尽管如此,厕所墙上的诗词还是让我错愕不已。 古代的诗词多半口口相传,某些诗人也喜欢把诗词发表于墙壁。逮住名胜古刹的一堵粉壁墨迹淋漓地题上新作,豪迈之意自不待言。《水浒传》的三十九回,醉醺醺的宋江居然在长江边的浔阳楼题了一首反诗,从此开始了聚啸江湖的漫长生涯。墙壁举足轻重。当代文学攻占墙壁的一个著名例子是,一个名叫卢新华的“七七级”大学生将他的小说《伤痕》张贴于复旦大学教学楼走廊的墙上。这种不同寻常的发表形式诱发出一个命名为“伤痕文学”的潮流。可是,尽管墙壁在文化传播体系之中占有一席,厕所怎么能挤到前排,开始大模大样地接纳唐诗宋词? 厕所可以是一个有文化的所在,我知道。当年简陋的公共厕所胡乱涂鸦,内容多半是一些拙劣的色情挂图。那些猥亵的线条象征了一代人的性苦闷。无所不在的商品经济也打过厕所的主意。有一段时间,厕所的墙壁张贴了许多广告,宣传的主要内容是性病和痔疮的诊治,偶尔有些办理假证照的联络电话。我在京城一家著名的学术书店遇到一个甚有品味的厕所。厕所里葫芦形的洗脸盆别致有趣,墙上两张逗人的漫画,小便槽上方画一只鳄鱼大张着嘴,仿佛要咬掉撒尿的那玩意儿,这种幽默让人不禁莞尔。可是,我从未想到这些文化竟然敢与柳宗元或者王维衔接起来。马桶里的水再干净也没有人愿意喝,是不是?我也知道现今的“碎片化阅读”是一个时髦的概念。但是,那些诗词是相当于一泡尿时间的文化碎片吗?咄!小子无知!我仿佛听到了诗人的威严喝斥。 我所认识的许多诗人无不坚定地认为,诗充当了各种类型文化的轴心。浪漫、神秘、庄严,还有后现代,总之,众多话语都将在诗之中找到始源。诗人是一个奇特的文学部落。他们睥睨天下,气宇轩昂地念出一串串铿锵的诗句,这时,整个世界的毛孔都竖了起来,犹如听到了美学魔咒。上帝曾经说,要有光,还要有日月星辰和天地万物,于是世界开始生气勃勃地现形;尾随上帝出场的或许就是诗人。他们吟风弄月,拈花惹草,于是生气勃勃的世界开始赏心悦目。因此,担任一个诗人,肯定比担任武士、厨师或者会计体面得多。 许多诗人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例如屈原与李白。他们都是性情中人,而且从不因为某种外在的权势、利诱而伪装或者改造自己的性情。所以,屈原总是那么悲观、忧愁,即使拥有“左徒”和“三闾大夫”的官衔。他峨冠博带,长吁短叹,双眉锁得紧紧的,《天问》的哪一个问题想得通?因此,愤而投江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结局。李白始终像一个飘然欲仙的角色。他曾经官拜供奉翰林,可是从来不肯放弃喝酒的快乐而严谨地上班操持公务。“会须一饮三百杯”,喝醉了就吆喝皇帝老儿的宠臣高力士脱靴子,何等痛快潇洒。“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当然,这种豪情同时将官场晋升的机会典当了出去。据说李白也是投江而死,但是他并非如同屈原那般厌世轻生,而是醉后跳到江里去捉月。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也是李白的诗句。这个奇特的文学部落从来不肯低估自己对于世界的贡献,扭捏作态或者不必要的谦逊形同虚伪。他们旁若无人地载歌载舞,结伴旅行,奔赴各地高声朗诵自己的作品,偶尔谈一些无伤大雅的临时恋爱。似乎还没有哪一个别的文学部落如此坦然地显露个性。我曾听到一则轶事:几个文人相聚闲聊。因为有了些酒意,一个诗人目光炯炯地要求众人承认,诗是所有文学门类的第一把交椅,一个绝对的结论。怀疑这个观点就可以考虑拳脚相见。几个写小说的不由得笑了起来,慷慨地满足了诗人的要求。写小说的多半隐身于闹市的某一个小角落,很少抛头露面,更不会集体发表意见,固执地与诗人作对。他们写不出多少可供背诵的金句,只是私下偶尔说几句俏皮话逗乐:写诗的家伙才华横溢,所以称作“诗人”,写小说的才疏学浅,领到的头衔仅仅是“小人”。天之骄子,气吞牛斗,竟然把他们祖师爷写出来的诗搁在厕所里,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几个月过去了,没有听说厕所收到抗议。诧异之余,我想到的一个词就是“后现代”。也许可以将这个厕所设想为一个后现代驿站。万物齐一,“怎样都行”,后现代革命就是抛弃各种文化等级。又有什么理由贬低排泄物?道在屎溺,诗亦在屎溺。诗人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娇嫩。诗可以适应各种类型的公共空间,不论是电视台还是厕所。诗人可以盛装出行,也可以乱头粗服,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诗愿意接受沐浴焚香的祭拜,也不会因为哪一个家伙撒一泡尿就丧失自信。厕所里的刺鼻秽气怎么可能掩盖诗的伟大?“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种诗句可以在历史的任何一个角落熠熠发光。诗人不会害怕什么。阿多诺曾经悲愤地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是现代主义的沉痛;如果改换为后现代主义的俏皮,可以颠倒一下内容与句式:高速公路的厕所之后,还有什么地方诗不能涉足? 文学周历已在我们微店中上架, 订阅《文学报》还有周边赠送福利。 赞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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