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永

绣橘是《红楼梦》中贾府二小姐贾迎春的丫头，她是一个二等小丫环，在小说中出场次数不多，却因个性鲜明，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绣橘这个名字很有意思，《说文》曰：“绣，五采备也。”意为华丽优美，五彩缤纷，又指用丝线绣出花纹图案。“橘”就是桔子。绣橘可以理解为一只秀色可餐的桔子，非常可爱诱人。

《红楼梦》中丫环的取名大有讲究，或为小动物：鸳鸯、紫鹃、莺儿、小鹊之类；或为贵重物品：金钏、玉钏、琥珀、珍珠之类；或为四时景色：晴雯、麝月、嫣红、碧痕之类。其中以贾宝玉给自己的丫环取的名字最为隽秀、文雅。他的丫环袭人原名“珍珠”，因姓花，宝玉就取陆游诗句“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之意为她改了名字。因为改得太过“刁钻”，还招致了父亲贾政的责骂。

实际上，古时的妇女受男权社会的压迫、歧视，大多没有名字。小时候的称呼是乳名、小名，出嫁后就随夫姓，称某某氏，《红楼梦》中的仆人妻子又被称之为“家的”，如王善保家的、林之孝家的。绣橘是直接以水果为名，在《红楼梦》众多丫环的命名中可谓特例。

奴仆的命名权决定于主人，主人想怎么给他们取名就怎么取名。薛家的丫环香菱原名英莲，薛宝钗给她取名叫香菱。后来她成为薛蟠之妾，薛蟠的正妻夏金桂看她不顺眼，就强迫为她改名为秋菱。“莲”也好，“菱”也好，都没有让这个女子摆脱可怜、凋零的凄惨命运。绣橘的名字蕴含深意，想必也是她的主子给取的名。

我们知道，贾府的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位大小姐分别被作者曹雪芹赋予了琴、棋、书、画的代表意象。四位美女各具文艺才能，情趣高雅，只可惜天妒红颜，她们的最终结局都很凄苦，实在是“原应叹息”。贾府小姐们各自的癖好也体现在她们丫环的命名上。迎春喜爱下棋，她的丫环就叫司棋、绣橘，这二人名字的谐音就构成了一场精彩的“棋局”，预示迎春的人生将要沉沦在这棋局之中。司棋的含义一目了然，但这“绣橘”跟下棋又有什么关联呢？

细查一番，还真有关联，而且这“棋”与“橘”之间还有一段传奇故事。据唐人牛僧儒的笔记小说《玄怪录》记载：古时巴蜀有一户人家，霜降之后，果园里的橘子都已经收完了。一天，他们发现树枝上还留有两个大橘子。巴人觉得奇怪，就摘下来，剖开一看，橘子里面居然分别坐着两个小老头，须眉皤然，肌体红润，皆相对象戏，谈笑自若。他们见了陌生人也不惊恐，反而相与打赌、逗乐。有个老头说：“橘中之乐，不减商山；但不得深根固蒂，为愚人摘下耳。”另一个老头从袖中抽出一根草，突然间，那根草化为一条龙，两个老头骑上龙身，转眼就腾云驾雾而去了。这个神话故事妙趣横生，流传久远，“橘中之乐”也就成为了下棋的代名词。明代程登吉编撰的《幼学琼林·卷四·技艺》说道：“樗蒲之戏，乃云双陆；橘中之乐，是说围棋。”看来，贾迎春给丫头取名“绣橘”也是暗含棋艺典故，颇有渊源的。

贾迎春性格内向懦弱，沉默寡言，人称“二木头”，她的丫环司棋、绣橘，名字都是“木”字边，意思表示她们都是来陪伴、呵护迎春的。清代红学家“大某山民”姚燮有言：“木头无声，全凭橘树有刺。”姚燮对“绣橘”的取名早有研究，他认为丫头绣橘就如同带刺的橘树，牙尖嘴利，令人生畏，对贾迎春起到了很好的保护作用。

贾迎春胆小怕事，处处息事宁人，所以常常被人欺负。她的丫环脾气性格、行事作派恰恰与之相反。司棋是出了名的“副小姐”，泼辣、胆大，脾气刚烈，雷厉风行。厨房的老婆子竟敢把馊了的豆腐送到迎春的房里，司棋就寻机带人大闹小厨房，一心想把那个管事的厨娘柳嫂儿给排挤出去。在司棋带动下，为了维护主人迎春的利益，小丫头绣橘也是不甘示弱。第七十三回，王住儿媳妇跑到迎春房里吵闹，迎春不闻不问，自己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旁若无人地读起来。绣橘高声质问王住儿媳妇她婆婆偷走攒珠累丝金凤之事，快言快语，据理力争。见吵不出结果，绣橘就又气又急，竟至大哭起来。这直接惊动了探春和平儿，逼得她们不得不出面干涉，驳斥了王住儿媳妇的胡搅蛮缠，让她尽快归还金凤头饰，从而避免了迎春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失颜面。

绣橘还扮演了为迎春收拾残局的角色。司棋被贾府撵出大观园时，绣橘哭着赶来给司棋送行，说是姑娘迎春赠送的衣物绢包，留着做个念想。迎春对司棋近乎于绝情，绣橘特意前来给落难的司棋送行，说明她是一位重情重义的女子。至少在她的身上，让此刻心如死灰的司棋还多少感受到了一丝多年相依为命的姐妹之情。

司棋临走之前，还在乞求迎春为自己说情，迎春无可奈何地说道：“想这园里的姑娘凡年龄大了的都要离开的。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先去了罢。”迎春逆来顺受惯了，她连涉及自己利益的是非恩怨都懒得去搭理，更不可能为一个丫环去抗争。

迎春最相信因果报应，《太上感应篇》宣扬的道理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喜爱下棋的迎春并不是一个精于算计的人，曹雪芹构思迎春爱好棋艺，无非预示着她就是一粒任人摆布的棋子。迎春看得透彻明白，大观园中人声鼎沸的盛宴终有一散。她的处世作风处处显得消极、无为，未免令人着急。但话说回来，天地一盘棋，人人皆为棋子，谁又能够逃脱命运的作弄？迎春的寡淡、冷漠自有她的道理。然而，上天却有意给她开了个玩笑，这位天性善良、温顺如羔羊一般的千金小姐，最终还是落入到豺狼一般的孙绍祖手中。

第七十九回，当贾宝玉听说贾迎春被贾赦许嫁孙绍祖之时，又听说还要陪嫁四个丫头过去，便跌足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在他看来，大观园才是世外桃源，清净之地，女儿家从这里走出去就不再是“清洁人”了。

迎春很快就要出嫁，已经搬离出大观园，贾宝玉徘徊在紫菱洲一带，看着岸上摇摇落落的蓼花苇叶，感念二姐姐的离别。他情不自禁，吟诗一首：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秋风瑟瑟，紫菱洲人去楼空，一片寂寥。再也听不到迎春院里那熟悉优雅的“丁丁”敲棋声了。生离死别之际，能不心痛伤怀？

贾宝玉儿女情长，还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