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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的官是花两千金珠买来的,据说我爹交钱的时候,上头的人笑得差点背过气儿去。旁人只当我爹是个冤大头,只有我爹自个儿知道,散尽家财求的是哪般。我原本有个叔叔,去扬州做生意的时候被当地的恶霸打死了,扬州官府一句轻飘飘的意外死亡打发了我们,我爹投了许多状纸都石沉大海,还被官府乱棍赶走。从那以后我爹就立誓要做官,要做世上最大最大的官。我爹买的是个没油水的差事,又忙又苦,连破了的官服都来不及补。初入京的那些天,我和我娘每天早睡晚起,就为了少吃一顿饭。后来有一天,一位大人物突然敲开了我家的门,看着寒酸逼仄的房间几乎掉下眼泪来。他捧着我的手说,赵大人为国家鞠躬尽瘁,不该过得如此清苦。那人走了以后,许多官差来了我家,恭恭敬敬地把我和我娘接去了一座漂亮的小宅院。那晚我爹抱着一件崭新的朝服回来,坐在灯下摸了又摸。再后来,我爹一路高升,朝服换了又换。再后来,我们住进了原来那位大人物的宅院里。我爹把所有原来的痕迹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但还是给那人留了个牌位,初一、十五亲自去上一炷香。我爹入京七年,我也足足十七了。近年来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我爹一个也瞧不上,他说,我儿是人中之凤,哪是这些凡夫俗子配得上的?我自己知道,我不是什么人中之凤,吟诗作对,唱歌跳舞,样样不会,要说有什么出众的,也就是会打算盘,会编蚂蚱,可这都是人家正经淑女瞧不起的东西。有时候我望着别的才女出神,我爹就安慰我说,她们有什么厉害的呢?都不如阿简活泼可爱。我没法跟他说,我也想家世清白,做个风雅才女,我也想不被人瞧不起,想被那人多看一眼。哪有少女不怀春啊?我也会想一个人想得睡不着觉。又要办诗会了,这些富贵人家的儿女好像总会无聊似的,隔不了几天便要办宴会取乐。我总是那个别人不想请却又不得不请的人,我知道他们不想见我,可我每次都去了,我也不想见他们,我只想看一看那个人。他并不总会出现,有时候连着好多次都不去,但我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可以见他的机会。我没什么朋友,他们有一个固定的圈子,我进不去,也没想着进去。开宴时,我仍像一个吉祥物那样安安静静坐着,看着他们明争暗斗。不过这次我不觉得烦,因为那人也在。威远侯家的独子梁遣,京中人都叫他小侯爷。人在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我也不能例外,总是有许多顾虑,没法像别家姑娘一样大大方方地同他攀谈。我也知道,即便我再好他也不会多看我一眼,像他这样的人,能看上的人也是万里挑一的。这大概也是我喜欢他的一个理由吧,明知不可能的事情,才是最让人痴迷的。我不露痕迹地偷看他,心里暗自欢喜,没人打扰我,没人注意我,没有朋友好像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了。可这次的诗会,出了个岔子。这次的主题是水果,往常是不会有人邀我作诗的,这次不知怎的,黄俭事家的小姐竟喝了假酒一般挑衅我,要我和她对诗。在座的人都知道我没什么文化,从来没作过一首诗,也不屑于来为难我。众人的目光聚集在我身边,我觉得挺难堪,替她难堪,堂堂才女怎么揪着我不放。我实诚地说,我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写不了诗。黄小姐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她说她从没见过连着好几年诗会没写过一个对子的,赵小姐一定是谦逊过头了。我知道她一直在攀附工部尚书家的白小姐,白小姐喜欢小侯爷,也知道我喜欢小侯爷,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可我却能感受到她对我的讨厌。这黄小姐刻意叫我丢脸,要么是为了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要么就是为了讨好白小姐。可不管是哪样,她们却没算清楚,我是个不在乎脸皮的人。黄小姐不依不饶道,赵小姐是怕了吗?我转了会儿酒杯,无奈地笑道,作诗倒也不是不行。黄小姐脸上露出了得逞的笑。我站起来转了一圈说,只是我不明白,黄小姐也不是那爱出风头的寻常女子,怎么今日就非要和我过不去呢?黄小姐一下有些不明所以,说,赵小姐这是什么话,我只是想和你切磋罢了。我问道,前头好几次黄小姐也没找我切磋,偏偏今日来了兴致,今日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我看了一眼梁遣,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脑门,编派道,噢,我倒疏忽了,原来今日小侯爷也在,黄小姐爱慕小侯爷已久,今日小侯爷难得出席,黄小姐一定是想抓紧作两首好诗,给心上人留下点深刻印象吧。我当众说黄小姐爱慕小侯爷,不管这事是真是假,不管她承不承认,在这些人的心里都坐实了,以她的身份,只会被人嘲笑,即便是幕后主使白小姐,心中也难免对她有芥蒂。黄小姐没有想到我会拿小侯爷开涮,又气又恼,脸红到了脖子根,结结巴巴地说我胡说八道。我看着一旁脸色铁青的白小姐,忍不住心里讥笑她,她是有些心计,但终归把脸面看得太重,还是稚嫩了些。我捡起一支笔来,说,黄小姐不必害羞,我也是一心盼着你和小侯爷好啊,今日这个诗我若不作,倒有些不解风情了,君子还是要成人之美啊!我提笔写道:一个大香蕉,小脸红彤彤,觅得如意郎,快意承东风。我大声念了一遍,周围响起一片哄笑声,我笑道,唉,粗鄙,粗鄙,不及黄小姐千万分之一,我认输了。我看了一眼淡定地喝着茶没说话的小侯爷,乐呵呵地走了。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我也不知道我在乐什么。事后想想我这性格是随了我爹,没脸没皮又不择手段,即便是喜欢的人,也能拎出来挡箭。我有些惭愧,连单纯地喜欢一个人这件事都做不好。我再也没去过什么宴会,也不再想见到小侯爷了。我越发畏寒,明明中秋才过,京城却已经寒风刺骨了。我在家看着我娘给我做一件冬袄,我爹乐呵呵地进来说,阿简,爹爹给你定了门好亲事。我有些恼了,他都没问过我就要把我嫁出去。我爹假模假样地捋了捋胡子说,噢,那可惜了,那威远侯家的小侯爷威风凛凛、玉树临风的,我还以为阿简会喜欢呢,退了退了!我一时间热血都冲上了脑门,忙揪住他问是不是真的。我爹嘻嘻笑着说,阿简喜欢什么人,爹爹会不知道?我从来不敢去幻想有一天能嫁给他,我想得最过分的事情,也只是他正眼看看我,叫我一声赵姑娘。早就被我掐灭的小火苗又烧了起来。侯府来提亲时,我偷偷扒在屏风后面听,小侯爷的声音,可真好听啊。我只顾着高兴,把先前的顾虑都抛在脑后了,就连我拿他挡箭的事情,我也以为他应该是不在意的。我出嫁那日,红妆排了十里地,我爹说他这辈子不在乎什么排场,可阿简出嫁,那必须要比皇帝的女儿还要有排场。我喜滋滋地进了洞房,从白天等到深夜,等着我的夫君来揭我的盖头,可他没有来,到第二天清晨他也没有来。我的小火苗在那晚的寒风里摇啊摇,又一次被掐灭了。清晨时,侯府的侍女帮我重新梳洗去拜见公婆,出门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略带歉意地说,抱歉,昨夜醉得太厉害。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看见他这么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还是痛得厉害,你可以不娶我,可为什么要把我的真心踩在地上糟蹋呢?他突然伸出手来要牵我,微微笑着的眼中藏着漠然,我心里又恼又好笑,这是要做戏给谁看呢?他不尊重我,我也懒得配合他的把戏。我抽过手,径自走了。奉茶的时候,威远侯喜笑颜开地拉了许久家长里短,我善于察言观色,很容易就察觉到,威远侯的笑里藏着多少心口不一。倒是侯夫人,虽然不爱说话,对我却很亲切,尤其听我说起江南旧事时,拉着我的手都不肯放了。梁遣话一直不多,那天如此,那天之后更是如此。他一开始总睡书房,后来侯夫人明里暗里说了好多回想抱孙子,他才回我们的房间睡,只不过我睡床上,他睡地上。哪怕再深的喜欢,在日复一日的冷淡中,也消磨没了,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去招他喜欢。我觉得有些憋屈,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就是这种下场吗?好几次回娘家,我爹拉着我问我过得怎么样,我只能笑嘻嘻地搪塞过去,维持现状就好了,我过得也不算太糟心。确实不算太糟心,虽然夫君不喜欢,但婆婆却很疼爱我。侯夫人很喜欢叫我去陪她,她喜欢听我说江南的事情,她生长在北方,这一生最向往的就是江南,始终没机会去看一看。她察觉到我和梁遣感情不好以后,便每天教我做针线、做羹汤,她说这一点一滴虽不起眼,可日久天长,即便是石头心肠也会被融化。她说得多了我就有些疑惑,这些话倒像是她说给她自己的。虽然并不大愿意,但为了讨她开心我还是每天变着法做汤饮送到梁遣书房去,大多时候他是不理我的,少数时候说声谢谢。我知道他从来都没喝过,后来再送去时,关了门顺手倒在他的兰花盆里,跟他说,若是母亲问起,你就说你喝了好吗?他看看兰花又看看我,说,你本来不必做这些的。我知道他是心疼兰花,这世上也有他在意的东西,我倒有些报复的快乐,得意扬扬地说,那可不行。隔天我又去送汤,顺手往兰花盆里倒时,他抢过去说,不必不必,我喝就是了。也不知是不是眼花,我看见他对我笑了一下。后来再送汤饮,他也都一饮而尽,我有时候突然冒出坏心思,我若要毒杀他,岂不是轻而易举?梁遣经常回房睡,我的肚子却不见有动静,侯夫人操了许多心,她知道我和梁遣感情不好,想尽了法子想促进我们夫妻感情,可是啊,多柔软的一个人,当他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心肠可比石头还硬。开春后的一天,听家里传来的信说,扬州那边当年参与过我叔叔案子的都被处置了,我爹没有漏下一个元凶。我替我爹高兴,心情难得好了许多,冬天的阴霾也一扫而光。不知谁牵的头,四月里,在郊外办了一场马球赛。我是不愿意去的,也并没有去,侯夫人发现我赖在家中时,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了我一番,叫我带些糕点去找梁遣。我勉为其难,拿了点前两天吃剩的龙须酥往郊外去了,也就是我心情好,否则我才不愿意去见那些乌七八糟的人。我去的时候马球赛似乎进入了休息阶段,乌泱泱的人随意走动着,我猜测梁遣大概在哪个亭子里休息,只是我不大想见到他,于是把食盒给了小厮叫他去送,嘱咐他快点回来。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小厮也没回来,我担心是出了什么状况,寻到了观景台那边。在最中间的亭子里,我看见了我的食盒,还有白小姐。她瞧见我,捡起一块龙须酥吃了一口,说,多谢夫人的糕点,正巧饿着呢,糕点就到了,夫人真是急人所急。发酸了的龙须酥,她倒也咽得下去。我笑道,白姑娘若觉得好吃,我以后亲自做一些给你送去,何必偷人家的糕点呢?她甜甜地笑道,这可不是我偷的,夫人莫要冤枉好人,这可是小侯爷亲自给我的。不知什么时候,梁遣站在了我身后,白小姐起身说,多谢小侯爷的糕点。梁遣问我,你怎么来了?我不回他,倒也没有太生气,只是觉得这个狗男人讨厌得紧。我懒得与他们纠缠,拉着小丫鬟转身走了。走了一会儿,梁遣追了上来,问我,赵简,你在闹什么脾气?我说,我哪敢?他说,我并不知道糕点是你送的。我觉得好笑,问他,家里的小厮你不认识吗?他说,我还真不认识。那我没话说了。我心里梗了一下,又想想,有什么好生气的呢?这么点事,不值得气恼,他就算在外面跟人乱搞我也不恼。我停下来,心平气和地说,那是我误会了,我给你赔个不是,今日我贸然闯过来,给你们都添了麻烦,你代我给大家道个歉。梁遣叹了口气说,赵简,你到底在生什么气?我生什么气?我态度已经很好了,我跟我爹都没这么低声下气过。狗男人不讲道理,我拉不住脸,快步甩开他走了。回去以后,越想越气,收拾包袱就回了娘家。原本我在路上还想着怎么搪塞我爹,回家以后才发现,他竟没有时间搭理我。我在家待了三天,话都没说上几句,我娘说,我爹遇到了一点麻烦。我心里有些乱,什么麻烦会让他这么紧张呢?三天过后,侯府来人接我了,不过来的不是梁遣,是侯夫人,我娘嗔怪我不懂事,还从没见过婆婆上门接儿媳回家的。侯夫人为我辩解说,都是梁遣不好。回去的路上,她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梁遣他内疚得很,就是拉不下脸来找我,其实他也盼着我回去呢。我是不信的,梁遣即便是内疚,那也是装给夫人看的。回了府,侯夫人拉着我去书房找梁遣,为了叫她安心,我装出一副贤妻的样子,温柔地唤他,夫君。他抬头看了看我,很别扭地回了一声,阿简。侯夫人走了以后,我和梁遣两个人僵住了,他看着书,我看着指甲。坐了一会儿,我问他,近日朝中可出了什么事?他垂下眸说,不知道。他不敢看我的眼睛,我知道朝中一定是出事了,只是不知道有多严重。我出门去找了小酒来,告诉他我家一有情况,立刻通知我。我知道我爹是个大奸臣,做了许多坏事,也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可是没想到会那么快。小酒告诉我我爹入狱那一刻,虽说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犹如五雷轰顶,所有的庆幸都崩塌了。梁遣回家后,面露怜悯地说,阿简,有件事告诉你,你可要承受住。我说,不必了,我已经知道了。他坐在我旁边,生硬地握着我的双肩说,阿简,你不要怕,你是侯府的少夫人,不会有事。你为什么,在不该可怜我的时候来可怜我呢?我推开他,说,你不必如此,我知道你讨厌我爹,也厌弃我,如今我爹败了,你也能名正言顺地甩掉这桩不满意的婚姻,你应该高兴,我都替你高兴。他无奈道,阿简,你不要这样。外面传来了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像是有官兵从门外过去,我起身想要去看看,梁遣拉住我说,别去。他真傻,难道我还能跳出去阻止官兵吗?我问,他们要去抄我家吗?梁遣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拉住我,我笑了起来,一边掰他的手一边笑,你有病吧?放开我。他的力气很大,我挣不开,挣着挣着,眼睛就模糊了,气也顺不上来,心里的难过怎么也压不下去,以至于从眼睛里倒出来。第二天,我的公公威远侯很遗憾地告诉我,我娘亲没有入狱,因为昨夜抄家的官兵去的时候,她就已经上吊自尽了。我的脑袋空了很久,甚至忘了悲伤,那个话不多但总是温柔地看着我的人,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威远侯一脸嘲讽地看着我笑,我也笑着嘲讽他,口口声声骂我爹是大奸臣,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副奸人嘴脸?威远侯下令将我关在我的院子里,哪儿也不能去,他说,我应该感激他,若是没人劝着,他早就大义灭亲把我交出去了。我感激什么呢?我倒宁愿陪着我爹下狱,即便是一起死了,也好过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外面。我从前觉得京城的冬天冷,如今,竟连夏天也是我挨不住的冷了。我什么也做不了,于是开始给我爹做冬衣,我想等我做完或许都到冬天了吧,那个时候他也应该出来了吧,如果他还能出来的话。自从我被关起来,府中仿佛更热闹了些,我爹被抓了,大家都很高兴。梁遣再也没睡过书房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早地回来。他问我,夏天为什么要做冬衣?我没有回他,我不想跟他说话。或许是我看起来实在太惨了,他表现得温柔过了头,甚至会问我的眼睛疼不疼,会抢走我手里的东西,督促我好好吃饭。我问他,我真就这么可怜吗?可怜到你都不讨厌我了?他说,阿简,我从没说过我讨厌你啊。我哑然,不再跟他争辩,再怎么说,他们这些清白世家的子弟,也永远不会摘下自己的面具。我做的冬衣没机会送出去,他们不可能让我去看我爹。没过多久,一天上午,侯夫人神色异常地来找我,沉默了很久才说,阿简,今日午时你爹就要被斩头了,我总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竟是今天!今天早晨我问梁遣我爹会不会死的时候,他还若无其事让我不要想太多。今日威远侯不在,侯夫人支走了一些守备,我强撞开了门,去马厩拉了一匹快马冲了出去,身后是一片叫喊声。天气炎热,我却觉得浑身冰冷,牙齿战栗不止,冷汗几乎让我睁不开眼睛。从前我爹教我骑马时,因为马儿太快,我总是害怕,如今我只觉得,这马太慢了,太慢了。大街上人太多,马根本跑不起来,我只好跳下马,没命地跑。到刑场时,刽子手已经举起了刀,我爹看见了我,那一瞬,我在他眼里看到了笑意,坦然的笑意。手起刀落间,鲜血溅了一地。我冲开围观的人扑过去,他的鲜血还滚烫,他的皮肤还温热,我用冬衣裹住他的头颅,想叫他一声爹,可胸膛却像被压扁了一样,吸不上一口气,喊不出一个字。官兵很快反应过来,冲上来拉我,混乱中,有人抱住了我,那人拍着我的背,声音颤抖地说,阿简,我们回家。我终于缓过气来,在他怀里号啕大哭,哭到终于承受不住,晕死过去。醒来时,我躺在床上,梁遣眼睛通红,揉着我的脸说,你终于醒了,没事了,没事了。我觉得没事了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尤其是现在,格外刺耳。我闭上眼睛,说,你出去。他趴下来,亲吻着我的额头说,我不出去,阿简,我陪着你,哪儿也不去。随便你吧,反正从此以后,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梁遣说,朝廷将我父母合葬了,他做了两个牌位放在偏院,以后我好了,就带我去祭拜他们。我一开始想,我也一病不起死掉算了,可躺着躺着,身体渐渐地就恢复了,我从来也不是什么娇弱的女子啊。梁遣越发地殷勤起来,夜里躺在我旁边哄我,试着逗逗我,有时候要得寸进尺地抱着我,虽然最后都会被我踢下去。他有一次趴在我旁边说,阿简,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补偿你呢?你告诉我吧,我真的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我笑着说,补偿什么?你又不欠我的,我是大奸臣的女儿,没有人需要补偿我。侯夫人常常跟我说,阿简,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遣儿是真心疼你,你就跟他好好过日子吧。她是我唯一不讨厌的人,她说话的时候,我只是听着,不会驳她。若是我爹娘能活着,我大概也愿意跟梁遣好好过日子吧。威远侯常常带着老朋友回府里,他们有时候会谈起如何扳倒我爹,整个府里都充满了欢快的气息。他们当然并不在意我,甚至发现我路过时,笑得更大声了。我回去以后,梁遣追过来抱住我说,阿简,我们搬出去吧,我们搬到离侯府远远的地方去,到看不见他们的地方去。我心里暗暗地想着,要搬的,我会搬的。重阳节的时候,我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我知道我爹娘并没有被好好安葬,我知道他们的尸首被扔在了什么地方。小酒偷偷把我爹娘的骨灰带回来的时候,我毫不停留地走了。当然,也不是毫不停留地走,是稍微收拾了一点值钱的东西后毫不停留地走了,我爹曾经是商人,商人的女儿,怎么会不在乎钱呢?那天前厅宴客,谁也不会发现我不见了。我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从狗洞爬出去,坐上小酒的马车,我们出了城一路向南。小酒在苏州老家买了一个小院子,我们要去那里隐姓埋名,再也不回来。我先前总是会梦到我爹临终前的那个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没有恨,没有悔,没有愤怒,好像什么遗愿都没有留给我。后来我想,哪里是什么遗愿都没有,他分明是在说,阿简,爹爹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没有遗恨了,你自己也要好好活着啊。我要好好活着,带着他们,去我喜欢的地方,过我喜欢的生活。马车在城郊走了没几里地,突然停了下来,小酒说,小侯爷在前面。我掀开帘子,端端瞧见他骑着马,挡在路中间。他说,阿简,跟我回去好不好?不好,我摇摇头说,我不会跟你回去的,京城对于我已经没有意义了。梁遣说,你还有我,阿简,我们是结发夫妻,我会永远对你好的。我笑了起来,摇摇头说,梁遣,我跟你不是夫妻,成亲那晚你都没有来掀我的盖头。我在梁遣眼睛里看到很少出现的脆弱,每一次看到那样的眼神,我都害怕自己会心软。他用近乎央求的口气说,我补上好吗?阿简,以后我会每一天都和你在一起。我问他,你觉得有可能吗?梁遣,你真的能面对我吗?你说得清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对我心存愧疚吗?他语塞。我说道,让开。他问,我若不让呢?我说,那你就把我的尸体带回去,梁遣,我非走不可,即便把命留在这里,我的魂也要回家乡。只是,小酒是无辜的,希望你不要为难他。梁遣苦笑了一下,轻叹道,我知道你要走,从你再也不骂我的时候就知道,我也只是,不愿意相信。你走吧,阿简,是我对不起你,我尊重你的选择。他让到一旁,小酒驾起了车,我们继续南下。我没有再回头看,也不敢回头看,我怕被北方的风沙迷了眼,我会找不到回家的路。马车颠啊颠,我好像躺在爹娘的怀抱里,梦里我们一家人坐在天井里,我还是个小女孩,我爹教我编蚂蚱,我娘摇着扇子嗔怪我爹,你把我们阿简教得都不像个女孩啦。那个小女孩还不知道自己会失去身边的人,也不知道将来她会因为一个人伤透了心,她眼里只有小小的一方天地,她想要的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家。假如她就在那里长大,该有多好。番外——梁遣视角我遇见了一个姑娘,清清瘦瘦的,很漂亮,举手投足间没什么规矩,与京城别家女子不同。一场诗会上,她就坐在我的对面,整晚都很安静,只是趁着宴会喧闹,偷偷给守在厅外的丫鬟送过一包蜜饯。是个挺有意思的人,我向侍者打听她,侍者说,小侯爷,这就是赵墨的女儿啊。赵墨,我愕然,那样老奸巨猾的人怎会养出这样一个与他半点不相似的女儿?我常年在校场历练,不常去宴会,不过每一次去她都在。还是不爱说话,但到底是比前两年开朗了一点,也会抬头看看人了。我其实觉得很奇怪,她图什么呢?朝中众人虽明面上都与她父亲交好,可背地里对这忘恩负义之人是十分厌恶的,连带着也瞧不起她,她难道看不出来?春日里有人又邀我去诗会,虽然早已对这些事没了兴趣,但始终是推托不开。只是诗会上,出了个岔子,我好端端地吃着酒,一向不爱说话的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大庭广众之下涮了我一道。她编派人家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的,这倒有点像赵墨。说起来,赵墨的手越伸越长,已经到让人忍无可忍的地步了。我父亲提议,不如与赵家假联姻,只要得到赵墨的信任,就不信抓不住他的把柄。京中适龄又能让赵墨看得上的人屈指可数,我父亲作为牵头人,由我娶她似乎也理所应当。事情紧锣密鼓地安排着,原以为要费些功夫,但赵墨竟爽快地同意了婚事,我和父亲都有些惊异,甚至担心老狐狸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提亲的时候,屏风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来,我知道是她,莫名地觉得有点可爱。成亲那天,母亲对我说,遣儿,你成了亲,便要一生一世待她好,不要辜负了她。我没告诉她这场婚姻只是对付赵墨的工具,我和赵简不可能一生一世。那晚我在洞房门外站了许久,终究是没进去,她毕竟是无辜的,我何必去糟践她?天亮时,父亲怒气冲冲地进了书房,说做戏要做足,要是让赵墨知道我连碰都没碰她,我们的心血就要白费了。是啊,戏还是要做的。我去找她时,她虽涂了脂粉,还是掩不住疲倦,走路都有些不稳。我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扶她,却抓了个空。我的确不希望她对我有感情,但发现她眼里真的没有我时,心里竟然空落落的。我没想到的是,母亲很喜欢她,她之前极力反对我娶赵简,但赵简入府之后,却把她宠得没了分寸。她是真心把赵简当作儿媳,察觉到我和赵简不和,便每天换着花样撮合我们二人。赵简被她逼得没办法,每天在我回家以后都做汤饮送来,不过她不愿和我多说话,常常把汤盏往桌上一扔,敷衍了事。我也不喝,原模原样地放着等她来端走。后来她生气了,拿汤浇了花,我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换作我,我也不高兴。之后她送汤来,我怕再惹她生气,便当着她面喝完,味道竟然很不错。有时候她看着我喝完,那副得意扬扬的样子让我忍不住多看两眼。我与她关系有所缓和,有时候我回房间去睡,还能听她跟我打趣两句,我愿意听她说话,比外面那些人有趣多了。如果不是一个睡床上一个睡地上,其实也挺像一对真夫妻。这样的想法让我自己都慌了。我与赵简成亲之后,赵墨对我们的防备越来越弱。四月里,父亲告诉我,老狐狸秘密杀害了扬州十几口人,他隐忍多年,如今终于露出了尾巴。我们只需再添一把火,就能让他万劫不复。这一天终于快来了,但我竟然高兴不起来,他是赵简的父亲,他出事了,赵简该怎么办?有人在郊外举行了马球赛,我本不想去,但是心里烦闷,就应了邀约,权当散散心。中途回看台休息时,便看见本应该在家的赵简正跟白尚书家的女儿争论什么。我上前去问,才知道原来刚才我随手扔给白姑娘的糕点是赵简送的。我没有想到她会愿意跑这么远送糕点来,我若知道,怎么会舍得给别人?她生气了,不肯理我,回去的路上我去买了许多小食,就当是赔给她。可我回家时,她已经去了赵府。朝堂上的戾气越来越重,参赵墨的折子源源不断地被呈了上去,赵墨的羽翼被我们剪掉了许多,他已经应付不来了。母亲很担心赵简,总是问我怎么还不去接她,我也想见她,但看现在局势,她能在家里开心一天就是一天。最终还是母亲亲自把她接了回来,她表现得很乖巧,还假模假样地唤了我一声「夫君」,我知道她在装,可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声「阿简」。我愿意每天听她这样叫我,哪怕她是装的。皇上终于下了旨,严查赵墨,先是扣在宫里,后来不断有证据被查出来,终于让他下了天牢。我回去的时候,赵简已经知道她父亲下狱了,她努力装出冷静的样子,身子却颤抖得厉害,我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忙抱住她让她不要害怕。官兵从外面路过时,她起身要去看,我拉住她,她没命地挣扎,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直到没有力气,倒在我怀里。赵墨倒了,我父亲和其他大臣准备向皇上请旨抄斩赵家满门,也包括赵简。我只能去求他收手,赵简并没有什么错,她不该承受这些,母亲听到消息以后,也赶来劝说父亲,他才答应不交出赵简。父亲将她关了起来,她像是丢了魂一样,每天没完没了地给赵墨做衣服,总是剪伤自己。我不忍看她折磨自己,便偷偷去见了赵墨,那时候他一身的伤,蜷缩在肮脏的牢房里。他说,别带阿简来,她看见我这副样子会活不下去的。赵墨行刑那天,母亲偷偷放了她出来,我追出去时,她已经走了很远了。我一直瞒着她,不敢让她看见这些残忍的事情。可她终究是看见了。她扑在血泊里,抱着赵墨的样子让我不敢多看一眼。那天之后她就病了,怏怏的,也不肯吃药。我怕她会撑不下去,找了京中最好的大夫来开了食疗方子,每天一点一点地喂给她吃,她终于渐渐好了起来。她再也没笑过,也不爱说话了,我努力试着让她高兴一点,可不管怎么样都没有用,她总是冷冷淡淡的。她越是这样我就越难受,哪怕她说她恨死我了,我也会觉得好受一点,可她没有。重阳节那天,父亲邀了许多老臣来,我也在前边陪着。他们聊到赵简时,语气十分刻薄,劝我另娶,我跟他们话不投机,便回了后院,想去看看赵简。但她却不见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能出了府的,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只能满城地找,后来守城人说,看见一个长得像她的人出了城。我知道那就是她了。护卫说他们应该还没有走远,现在去很快就能追上。我遣散了他们,一个人追出城去。她的马车还没有走太远,我将她逼停时,她也没有多意外,只跟我说,梁遣,我无论如何都要走的,京城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知道她厌恶这个地方,我也知道我拦不住她,她要走,谁也拦不住,我明明知道,却还是来了。成亲时我就知道我们不可能一生一世,到后来反而骗自己一切或许会有转机。她问我,分得清自己的感情是喜欢还是愧疚吗?我说不上来,或许不管是什么,都不值得她回头。我只能让她走,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去别处好好生活。回去的时候,我父亲暴跳如雷,说斩草不除根也就算了,你怎么还敢放她走?那一刻我觉得,其实我们跟赵墨也没什么两样。……很多年后我娶了别的女子,在权谋里沉浮了一生,斗来斗去,众叛亲离,谁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我一身伤病、老得再也不能动的时候,曾派了人去打听,听说她后来富甲一方,无疾而终。以前有人说,她是乱臣贼子之后,就算跑了也会不得善终的,可是到最后,下地狱的是我们。推荐阅读五黑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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