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清赏小品《长物志》卷五有一条“悬画月令”,其中写到:“元宵前后宜看灯、傀儡。”是说元宵节前后,适合家居悬挂的绘画题材以赏灯、傀儡戏为佳。如宋人的两幅画(见《观灯图》《宋人婴戏图》),仕女观灯演奏、儿童作傀儡戏玩耍,都是很应景的。

正月十五,古时俗称元夕、元夜、元宵、灯节、上元,是一个想不热闹都难的全民节日。元宵节前后,街市上不禁夜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欢歌游宴,连日不绝。大概只有这一个十五之夜,人们的注意力不在天上明月,而在人间灯火。唐崔液《上元夜》:“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宋欧阳修《生查子·元夕》:“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元人《折桂令》:“爱元宵三五风光,月色婵娟,灯火辉煌。”明代唐寅《元宵》“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上元之夜的主题,是看灯。

南宋李嵩观灯图图源/宋画数字博物馆

《开元天宝遗事》记有“百枝灯树”“千炬烛围”之事:韩国夫人置百枝灯树,高八十尺,竖之高山,上元夜点之,百里皆见,光明夺月色也。杨国忠子弟每至上元夜,各有千炬红烛围于左右。说的是那时的贵族豪门,如何以铺天盖地的繁华手段,使灯火与烛光能与明月争辉。他们还真做到了,高山上高八十尺的灯树,上元夜杨家子弟身边环绕的千盏明烛,那些属于盛世的记忆,没有随着灰飞烟灭消散,而是存在于史料笔记,供后人观瞻。

宋人婴戏图轴图源/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明人郎瑛《七修类稿》载《元宵灯》一条,说元宵看灯成为习俗始自唐睿宗,成于唐玄宗,当时唐廷规定正月十五日前后各一日看灯。宋乾德间增至五夜,从正月十四到正月十八,开封府皆有观灯之庆。《武林旧事》载宋徽宗观灯情景:“至二鼓,上乘小辇幸宣德门观鳌山,擎辇者皆倒行以便观赏。金炉脑麝如祥云五色,荧煌炫转,照耀天地,山灯凡数千百种,极其新巧,怪怪奇奇,无所不有。”到明朝初年,朱元璋初建南都,盛为彩楼,招徕天下富商以实国本,以至元宵放灯多至十余日。直到明中叶才取中间数,定为五天。清初孔尚任《节序同风录》里记载的民间灯俗热闹非凡。在挂灯之前要先试灯,结彩楼,彩楼之名目有浮光洞、攒星阁,彩楼上各种机关,叫作金凫银雁、白鹭转花、黄龙吐水。花灯品种目不暇接,有罗帛、琉璃、料丝、夹料、夹纱、画纱、墨纱、纱堆、纱笼、纱雕等等。花灯样式有山河星斗,楼殿人物,鸟兽虫鱼,花果玩器。这一天的街市上,商贾技艺各行业买卖人都做家门灯,各肖其货物牌榜。民家各门前也悬灯结彩,有丰字型,有五箍,寓意五谷丰登,门字型,中间可燃烛,寓意一门光彩。又有插烛树上,谓之百枝灯。

在此百千灯景中,最为可观的,便是吸引了宋徽宗出宫的鳌山灯。上古传说之东海仙山由巨鳌载之,这种景观灯造型繁复,能具山海楼阁神仙之状,所以叫做“鳌山灯”。在明代的宫廷绘画《南都繁会图》里可以看到鳌山灯的样子(下图正中),彩楼上的各路神仙和旁边酒肆楼上观看的人群达到了相同的高度,可见其规模之大,想象夜幕降临,鳌山灯点亮的时候,何等辉煌。

明《南都繁会图》(局部)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铺垫至此,我们终于可以重读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词的上半阕固然写尽临安城内上元灯节的热闹繁华。但人们也终于由这首词,留意到灯树千光之外还有一个灯火阑珊的所在。明代有一位画家,就将这种蓦然回首后的高标自诩藏在了作品里。

明唐寅灯宵闺话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幅画最上端题着一首诗,结尾是“遗钿堕珥知多少,帝里春宵奈尔何。”似乎正呼应着辛弃疾“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落款写着“上元京城看鳌山灯。六如居士唐寅作并书。”弘治十一年(),28岁的唐寅参加乡试,中第一名解元,岁暮入京,准备参加来年会试,意气风发,交游酬唱不绝。或许就是接下来的那个上元节,他在京城看到了鳌山灯。之后他的人生走向完全改变,因卷入科场案件,绝意仕途,归家筑桃花坞,以作画为生,由吴中才子终成一代名家。唐寅自号六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看过鳌山灯的人,看过万千灯树繁华景象的人,才会懂得在灯火阑珊处寻找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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