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祖列宗

知我来自何方

我茫然兀立

谁续香火绵长

----题记

1

今天是3月12日,我回老家祭祖。

凌晨,似觉若梦。

华容的规矩,正月亲人,二月亲坟。到了农历二月,大家都要去祭祖的。

去年因为疫情,没有祭祖。今年家里就下手较早。湘杰哥几天前从北京回来,以上一任召集人的身份,与现任召集人湘矗商量,今天是星期六,大家都有空,而且天气也合适,于是定在今天祭祖。

图1华容的天气

6点45分,z1次车准点到达岳阳。

出检票口,往南边停车场望去,湘矗及弟妹陈英正向我招手呢。

哥这一路还顺利吧?湘矗问。

我说顺利。

他又问,海松哥没来?

我说嫂子前几天回来办事,留他在北京带外甥,来不了。

我们直奔华容。

当下的北方,依旧冬天模样。而我的家乡南方,沿途是成片成片的油菜花,以及各种花草,山也青了,树也绿了,到处弥散着强烈的春之声、春之味、春之韵。

小车行驶在宽阔的杭(州)瑞(丽)高速上,感觉像在飞。

我深吸一口气,连空气都是甜的。

2

在二大桥南的老歪餐馆过早(吃早餐)。

我跟姐夫联系,他说今天我们家也祭祖,我就不去了,你姐跟你们去。

一会儿姐和嫂子来。

湘杰哥、丽萍嫂从岳阳也赶来了。

早餐吃的豆煎、米粉。

9点多,我们来到三封栗树村白果祭祖。

白果是我曾经的老领导、著名历史学家刘大年的出生地。

幺牙(河清叔),湘杰哥的父亲,就安卧在此。

下车,发现开祥哥、湘华哥、南南、霞霞把幺妈抬来了,我们小跑上前抬轮椅。

到了幺牙墓前,幺妈突然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蔡个河嗲呃,只见一堆土,不见你的人,你把我也带走吧……

幺妈是江西人,从小随母亲卖药来到华容,年在华容注磁口与当派出所所长的幺牙相识成婚,感情深厚。

大家上前去劝。

图2在白果

我看到钢铁村的大叔、二叔、三叔他们了,忙去问候。

健在的长辈,如今就只有大叔他们三兄弟了。

大叔年长位尊,他劝了几句,幺妈就平静下来。

大叔就是大叔。

大叔他左看右瞧,感觉在点人数。

记忆中,之前幺牙是召集人,之后是大叔。现在大叔年龄大了,就交权了,但威望不减,大家都听他的。

大叔点来点去,觉得哪儿不对,问,军儿呢?

有人说他在外打工赶不回来。

唉,大叔长叹一声,无奈地说,现在勋字辈的也有几岁十几岁的了,这次先字辈的就来了一个,勋字辈的一个也没来。

3

离开栗树村,我们开车来到排山村开心家。

开心五十出头,圆脸,光头。

显民伯有四个男孩,他最小,也最会来事,现在是个村官。

开心家独门独院,还有围墙,每次祭祖,我们都在此午饭。

开心正在造饭,见我们来了,忙着上茶倒水。

我说现在很多地方都合村了,你们合了没?

合了合了。他说,现在金窝、栗树、板桥合成了栗树村,钢铁、排山、凤形合成了凤形村。

大叔催大家上山祭祖,说这儿有好几坐坟呢。

姐故意问,我们可以去吗?

这话是有来头的。大叔当召集人的那几年,严守老礼,出嫁了的姑儿(闺女)不能轻易进祖坟,理由是祖上的好运气不能让外人给分了。

大叔笑了笑,说你还记得这事?

姐说记得。

4

我就跟在大叔前后走。

大叔今年虚岁九十,中等个,偏瘦,年龄大了的缘故,背稍驼。

我几次想扶他,怕他摔了,尤其有陡坡的地方。

他轻轻摆手,说让我顺势慢慢走,就冒得问题。

果然,他虽然走得慢,但上下坡,小缺口,他都能搞定。

其实也不慢,跟七十多岁的人差不多。

大叔是湘矗的父亲。湘矗多次接大叔大婶去岳阳住,他们不习惯。

大叔习惯从前的生活。比方,他一天到晚都在干活,闲不住。比方,现在一年四季还用烧柴做饭,说烧煤烧气浪费钱。

大叔读过些书,他写的东西我还看过。

他家的对联都是他写的。

大叔的大名叫蔡桂清。

幺牙两千年不在了,大叔就成了整个家族的主心骨。

他现在最操心的,是接班人问题。现在湘杰哥一年到头主要住在北京、深圳两个闺女家,湘矗也主要在岳阳了,所以大叔几次都想让军儿这些先字辈接班。

未曾想,今天先字辈才来了一位,军儿还没来,唉唉。

大叔背着手,在我前面走,心里那个愁啊。

5

大叔背手走路的样子,竟模糊了我的双眼。

想起从前的一次祭祖。

彼时我大概八九岁。

大人们都背着手,穿黑色棉衣、白色衬衣。

说话声音最大的是幺牙。

彼时幺嗲嗲还在。幺嗲嗲是大叔的父亲。

幺牙说,大文哥结婚那年,大夏天的,人要晒脱一层皮,幺嗲嗲怕把白衬衣汗湿了,就搭在肩上,光着膀子走,快到大文哥家了,他就在树荫下歇歇,等汗干了,才穿上衬衣进门。

大家哈哈大笑,山谷都有回响。

幺牙连连叹气,说,就是这么仔细的一个人,后来还划为富农了,冤哪。

我们一大帮小孩跟在大人后面,一边打闹一边走,有些嘈杂。

但大人的话我全听到了。

祭祖后回到显民伯家,晚上打地铺。

亲戚太多,显民伯从屋檐下抱来几捆稻草,铺在堂屋地上,再把从隔壁借来的被褥、床垫铺在上面。大人小孩挤成一长排,睡在上面,可柔软了。

晚上睡觉时,我问父亲,幺牙怎么说幺嗲嗲冤呀。

父亲说,幺嗲嗲从小给人打长工,就想哪一天自己也置几十亩地,舍不得吃舍不得喝,钱也没攒够。快解放了,地价回落了,幺嗲嗲总算遂愿了,置了些地。不曾想,等划成分时,他就划成了富农。

怎么快解放了地价就回落了呢?

有钱人消息灵,急着把地脱手换成钱,好跑到台湾去啊。

我立马想起红星四队的范地主,一来运动,学校就斗他。他个儿高,脖上挂着白牌子,头上套着尖帽子,头怎么也低不下来。有红卫兵就爬到他脖子上,摘掉尖帽子,用手揪他的头发,猛压他的头……那场景确实可怖。

很晚了,闻着好闻的稻草香味,我睡不着。

于黑暗中,我想,幺嗲嗲是富农,他也挨斗过吗?

6

午饭后,我们向钢铁村大叔家进发。

湘杰哥喝了酒,我就当司机。

到大叔家后,先拜菩萨。

大婶看到我们,高兴地喊,儿呐,你们都来了啊。

我们说看您来啦。

姐姐嫂嫂们装上香,大家就开始拜。

您身体很硬朗嘛!我夸大婶。

大婶说,你看看,我今年满九十了,身体还好好的,这都是托菩萨保佑啊。

我冲湘矗说,大叔八十九,大婶九十,男虚女实,今年还不搞个威武的,庆祝百八华诞呀。

湘矗说正在准备。

办么子办?大婶说,不要乱花钱。

大婶感叹道,现在日子多好啊,要是伯妈(我妈)还在就好了。

我妈跟大婶关系极好,是大婶的铁粉。大婶还是嫂子的亲姑妈,亲上加亲的关系。所以,我妈生前常来大婶家住,一住就是十天半月。

大婶突然想起什么,把我拉到一边说,有空请把我跟你妈照的那张照片洗出来哈,我老想起她。

图年母亲与大婶

好的好的。我说。

我又冲大叔说,二老今年的双寿宴得办啊,我一定回来,那时我正好退休。

7

大叔带我们到他家西面祭祖。

一块很有些年头的墓碑上写着“二十一世祖”等字。

大叔说这座坟特别重要,我们这一支人就是从他这儿发脉的。

每次祭祖,大叔都会介绍,我们基本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存下什么。

这一次我特意认真听了。

看我们听得认真,大叔讲得就更详细了。

大叔说,他有三个儿子,属“元”字辈。

开炎说,我们的辈名元、本、大、开、先,可见到“元”字辈的了。

不错。大叔说,这三个儿子属太嗲辈。海松、开儿是一个太嗲,开文、开炎、开盛、开心几兄弟是一个太嗲,开祥、湘群、湘杰、湘华和开发、湘矗、湘鄂同一个太嗲。这么说吧,开儿、开心的父亲是单传,嗲嗲辈有几兄弟,但其他嗲嗲无后,而另一个太嗲也是四个儿子,一个是开桂(不在了)的嗲嗲,一个是湘杰的嗲嗲,一个无后,一个是湘矗的嗲嗲,也是我的父亲,就是你们很多人还有印象的幺嗲嗲。

一旁的二叔说,那时候兵荒马乱,有的饿死了,有的跑到开边没有踪影了,活下来就不容易。

大叔说,华容话说走为亲,我们这一支人能够聚起来,能够走得这么亲,多亏了幺牙啊,幺牙当领导,有文化,又正直重义,有影响力、号召力。

我问大叔,我嗲嗲是什么时候不在的?

大叔默想片刻,说应该是民国三十六年。

我说,年啊。

对对,三叔也说,去世后两年就解放了嘛。

怪不得连我都没见过嗲嗲呢。姐在一旁说。

姐是不准进祖坟山的,但拜自己的祖宗、父母是可以的,所以她也来了。

我想,糟了,嗲嗲去世后十五年我才出生,我在《父亲》一文中还说,把我的姓名由三个字拼成一个字可能是爷爷的原创,那根本不可能了。

大叔讲的这些太重要了,我要记下来。

大叔说不用记,家谱上有。

我说我没有。

你的家谱上没有?

不不,我是说我没有家谱。

你怎么会没有呢?大叔不解。

家谱只传长子。湘矗说。

啊?大叔想了想,说这个规矩得改,再修家谱,得一家一套。

8

穿过一片竹林,来到我父母面前。

已无多言。

只想说,父亲的一生太苦太苦了,贫苦是他生命的底色。

想起父亲烟酒俱全。

以前的男性好像都是烟酒俱全。

怎会如此,我从未细想,

今天我突然开悟,也许是人生太苦了罢,于烟雾缭绕中,于酒的微醉中,他们才会摆脱尘世之苦,获得短暂而纯粹的快乐。

父亲在晚年应该看到了光亮,可惜因骨折而瘫坐在床,一坐六年。

父亲,您来人间一趟,除却苦难,有没有一些让你快乐的时光啊?

至于母亲,一年多前才离开我们,她的人生有苦有甜,此行应该是值得的。

母亲年轻时吃过很多苦,父亲去世之后,她就没有吃过苦了。

她却尝到过孤独滋味。

有十几年,她一人住在湘沟湾,靠姐夫定期送米送煤度日。

年,我和哥姐祭祖回到湘沟湾,等了半天,妈才开门。我们发现,妈好像大病了一样的迟钝。再看看冷锅冷灶,感觉她可能几天未餐了,于是,我们把她从湘沟湾接到了城里。

后来仍有遗憾。

妈在望京的几年,我没有挤出更多的时间来陪。

也因为疫情,妈的弥留之际我没在她身边。

对不起了。

我常想,父母贫则贫矣,但我们兄弟姊妹众多,他们的晚年,我们可以轮伺在侧,我们现在只有一个孩子,等我们七老八十了,我们的孩子得一家伺候四老,还有自己的儿孙要管,那该怎么办啊。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

由它去也。

9

4点多祭祖完毕,我们来到二叔家。

大叔找来家谱,让我了解前世今生。

我把跟我们关系紧密的几页看了看,记了记,大喊一声,天哪!

一定把大叔吓着了,他问怎么啦?

我把一张统计表给他。

大叔接过统计表,戴上老花镜看了又看,慢慢地,手有些抖了。

大叔说,开儿,你叫打牌的,聊天的,都停下来,都坐过来。

亲人们坐在一起。

大叔清了清嗓子,说,除了去年疫情影响外,这些年年年祭祖,总感觉人一次比一次少了。都记得吧,以前祭祖,队伍有一两里远,吃起饭来要开好几桌啊。你们也看到了,今天祭祖,大字辈的就剩我们兄弟三位了,先字辈的开文的儿子来了,剩下全是开字辈的。我还老想,是不是因为人没来全的缘故?刚才开儿列出一个统计表,我真吓着了。开儿你念念。

我念:

下面是从二十一世祖到勋字辈七代人的男丁情况:

二十一世祖1人

元3人

本6人

大7人

开14人

先10人

勋4人

我说,二十一世祖是三个儿子,那时大概是年前后,到我们的孙子辈又只有4人了,就是说,年以后,几乎从起点又回到了起点。

大叔说,真吓人,这怎么行啊,将来谁还来祭祖啊,我们怎么对得起祖宗啊。

整体沉默。

三叔说,以前祭祖,姑娘伢儿哭哭叫叫,热热闹闹,那就是过节,比春节还热闹啊。唉,现在一个伢儿也见不着了,年轻人都少了,都是五十岁以上的了,这怎么得了?

之后各种议论,有说计划生育政策的,有说经济压力大、恐婚恐生的,有说将来生孩子交给机器、养孩子交给国家的……

大叔说,你们说的都有理,但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湘杰、湘矗啊,明年祭祖,要大家动员孩子们都回来啊。现在国家放开三胎了,能多生的就多生吧,我求你们了。无论如何,不能让我们这一支人在下一两代就没有了,那我们就是罪人了,我们就对不起列祖列宗了,是不是啊?

感谢这位有责任感、使命感的大叔。

大家高度赞同。

动员大家都来,是不是姑儿也可以上坟了?姐笑着问。

都可以,都可以。大叔摘下老花镜说,老规矩过时了就得改。

10

不到5点,准备回县城。

半路遇上熟人。

湘杰哥眼尖,老远就喊,这不是毛军华吗?

军华五十多岁,身材匀称修长。他离我们五六十米远,很是欣喜,手朝南面的一栋白楼指了指,说我马上回来,你们去吃羊肉串啊。

果然,一百多米处有一栋大白楼,楼前烟雾缭绕。

图4烤羊肉串

嫂子有四姊妹,她是老二,军华是老四的丈夫。

我问嫂子,军华不是一直在北京的岳阳大厦当电工吗?老四不也在北京做事吗?

嫂子说回来了,老三、老四在水厂旁边搞了个叫菜园子的饭店,毛军华北京干了好多年,一个月也就三千左右,现在在华容做事,一个月四千多,比在北京还多呢?

我说,北京挣钱老家花,又盖别墅又顾家,不错。

我把车直接开到楼前。

好多人啊。

我一看,嫂子的四姊妹都齐了,家家枝繁叶茂。比如老三,两儿一女,每个孩子又有两三个孩子,加起来她一家就有近二十人了。

老三的丈夫张总是本地有名的企业家,我们相互握手。

我说,看到孙子孙女们满地打滾,感觉不错吧?

他很是骄傲地说,我对孩子们说过,鼓励生,谁生就奖励谁。

毛军华回来了,刚一落脚,孙子孙女们就扑上来了。

他安顿好孩子们,转身给我们递上烤好的羊肉串喊,吃呀,你们吃。

房子高大亮堂,在小山村格外扎眼。

湘杰哥对老四说,你发财了呀。

老四说比不上你们,整共才花40多万,没有北京的一间厨房贵。

有人在拍照。

我也慢慢挪到路边,斜阳中,拍下了这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

一望无际的油菜花,高高大大的新楼房,门前的袅袅炊烟,炊烟中浮动的笑脸……

三月最美乡村图!

11

晚上7点,我们回到县城,在菜园子饭店晚餐。

9点多,下榻在往东不到百米的新世纪酒店,

姐姐姐夫一直跟着我。

姐反复说,开么子房呀,浪费钱,到我家去休息啊。

我说就一晚,不了。

姐家就在后面的二水厂,离这儿不到三百米远。

其实,我曾经一直是在姐家住的。他的三个儿子成家后,一百四十平米的房子也显得挤了,再说她家在七楼,爬楼费劲,我就很少住她家了。

快10点了,姐姐姐夫才离开。

我关上门,准备休息。

从早到晚都没闲着,实在困了。

哥打来电话,问今天祭祖的情况。

我大概说了一下。

哥说姐让你去她家休息,你怎么不去啊。

我说太晚了,还要上七层楼,再说就住一晚。

哥说那栋楼今年夏天就要装电梯了。

姐一直说想住电梯房,这几年年岁大了,说得就更勤了,感觉她做梦都在想电梯房。

我赶紧给姐打电话,表示祝贺。

姐说,装电梯了怎么样?房子再大又怎么样?一天到晚没有人气。

我问怎么没有人气。

她说三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房了,这么大的房子,就我和你国荣哥在,整天空荡荡的。

房子小想要大的,有了大房子又要带电梯的,有了带电梯的又觉得房子太大了空荡荡的……

本想要睡的,睡意全无。

我在想,一直以来,我都会回来祭祖的。长辈在前,孩子在后,大家依年序而列,在先人面前叩头求福,同一祖先,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亲情激荡不已。今生今世,还有如此独一无二的所在么?我甚至认为,祭祖堪比春节。春节是尘世之约,祭祖是阴阳之会,春节是小家相聚,祭祖是大家团圆。而现在,祭祖的人越来越少了。如此下去,祖先的墓地还会有人来祭扫么?

我在想,曾经,缘自血脉的亲情,在华夏大地流转几千年而愈加浓郁。时代的发展,让我们得到许多,同时也失去了许多。现在,亲人距离越来越远,家庭温暖越来越淡,兄弟姊妹越来越少,随之而来,自私、偏执、孤独、不原谅、不包容、不婚不生、没有同理心……的人随处可见。如此下去,我们的未来还会前程锦绘、无比美好么?

这个问题,您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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